三十年后的少女心
2015/6/13 品读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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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妈妈和我说起对广场舞的向往与羡慕,大约是在五年前。那时广场舞在南京兴起不久,还没有像今天那样成为新闻一角随意调侃与批评的对象,也远没有如今的繁多与红火。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还在一户人家打工。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从大姐家转一趟公交,到那户人家附近的菜场,买好一天的菜,然后打扫卫生,照顾病人,在下午三点做好晚上的饭菜,再坐公交回大姐家,准备一家人的晚饭。这户人家在附近开一个网吧,爸爸便在网吧旁边租了一个小小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店卖杂货,平常吃住都在店里。我在学校读研,每个周六去店里换爸爸回家一次。这时候妈妈下班后总要绕过来,给我带一点菜,茭白炒肉丝、黄瓜炒鸡蛋之类,让我晚上吃。有一天傍晚,我和妈妈一起在大姐家附近散步,看见一队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妈妈忽然说:“等我老了,不用上班了,我也要像这些老头老太一样,天天出来跳一下舞,那多舒服诶!”

     我听了难免有些心酸,那时她已有五十来岁,已经可以说是老,或者至少老之将近,虽然她自己不愿目自己为老。但那时家里生活一般,每个人皆很刻苦地活着,我只好安慰她,到时候当然可以想跳就跳,一面暗暗想着要是这一天能早点来就好了。

     三年后,妈妈终于不用再做这份工作,而只住在大姐家,照顾一家人的生活,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接送家里两个小孩子上学放学。虽仍然辛苦,但比之从前,已是轻松许多。当工作日的白天,家里人都去上班上学,在连地板都擦得明光可鉴之后,至少中午到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这难得的时间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随便吃一点面条,或者炒一两个素菜当午饭,在客厅里看会电视,觉得困了时,就到小房间里躺一会儿。这时我已经毕业,离开南京到北京工作,每个星期给她打一次电话。有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给她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第二天我在同一时间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大姐:

     “妈妈出去跳舞去了,她要九点才回来。”

     我有点意外的惊喜,问:“咦,妈妈会跳广场舞啦?”

     大姐说:“嗯,她现在每天晚上都出去跳。”

     十一点多时,妈妈的电话打了过来。这时她已经将家里又收拾了一遍,洗过澡,坐在床上准备睡觉了。我问她跳舞的事,她很不好意思,说就是和小区里面的老太太跳跳,大家凑钱买了个音响,每个月交一点电费,有一个老师免费教。

     那以后我给她打电话,都是白天或者晚上十点以后再打。

     几个月后,我在十一假期回南京。像以前周末我回家一样,妈妈烧了我喜欢的菜给我吃,只是要更丰盛些。她从几年前开始胃不好,吃东西吃得很少,零零碎碎,又常常不能吃米饭,就吃一小碗小孩子早上剩下的面条,或者半个馒头,搭几口菜吃,做东西往往只看我们吃。看我吃到一半,她照例要出去跳舞,我笑着说要去看看她怎么跳的,她赶紧说:

     “你不要去看!你妈跳得丑死了,不好看!”

     吃过饭,我牵着姐姐家的小孩子,想带她去河边散步。刚走出小区大门,小孩子忽然说:“这里是婆婆(南京人称外婆为“婆婆”)跳舞的地方,阿婆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跳舞。”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在小区临街至今尚未开业的一排商品房前面的空地上,有一两群人在跳舞。天气尚未凉爽,空地外面隔着行道树与人行道,便是十几米宽的大马路,汽车往来,马路上方矗立着巨大的高架桥,连接江宁和市区的城铁没几分钟便过去一趟。这样灰尘腾躁而音声嘈杂的地方,委实不是理想的跳舞场所,只有那一排空地还不算十分狭窄。我站着找了一会,看见妈妈在第二排右边跳着。她跳得还很像样子!十分认真,举手投足都跟着最前面一个剪短发的老师,努力与音乐的节拍相符。但如同多数从未在舞蹈方面受过训练或启发的中年妇人一样,她还难免有些拘谨,这拘谨的原因在于害羞,不好意思真正舒展自己的肢体。加之广场舞的动作原本大多简单随意,这使得她们很多时候看起来只像是在简单地比划。

     她们在跟着音乐转圈,等她回过身,我们挥手跟她打招呼,“hi!”她不好意思起来了,挥一挥手,努了下嘴,示意我们赶紧走。我们就笑嘻嘻走开了。晚上和妈妈睡前聊起来,我问老师怎么愿免费教她们的,她说老师是在家里受不了老公和婆婆跑出来的,哪不是干干净净清清斯斯的一个人!老师教她们跳舞,只为自己也喜欢。我又问她现在会跳多少舞了,她说:“会跳十几个了!”

     这些都是平静快乐的琐碎时光,平常生活不会如此圆满。有一段时间,她常常给我打电话,那时她总是觉得胸口痛,加上缠绵数年的胃病,去做胃镜时,居然发现食道上有了莫可究竟的白色突点。因为不在身边,她难免一时记不起我的缺点,而向我抱怨姐姐们不以她的病痛为意了。说一说起胸口痛,姐姐们便都以为是她想太多,而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积累多年的病苦,家务太累,两个小孩子也耗费心力。我给姐姐打电话,旁敲侧击地说起妈妈的身体是否最近不太好,而身为护士的姐姐也十分委屈,因之前已做过两次细致的检查,总查不出有什么问题,做胃镜伤人,胃病与食道的炎症也唯有慢慢休养。姐姐又难免抱怨:“她跳舞的时候就一点问题也没有,这两天跑到人家地下车库里跳,地下车库那么闷,空气又差,到处是汽车尾气,在里面一跳跳一两个小时!”我大惊,赶紧给妈妈打电话,叫她不要去地下车库跳舞,她支支吾吾:“我晓得嘞,就这两天下雨,所以我们到地下车库去跳跳!”

     渐渐跳得多了,熟练起来,有时她们也一起出去玩。春天去玄武湖,秋天去栖霞山,在稠密如织的人群中觅得一块空地,一群人跳几支舞,再游游园子回来,这一天便算圆满。有时也用到道具,每人两把荷叶边的扇子,颜色鲜如荷瓣。有人用相机拍了照片,回来由稍懂得电脑的人制成视频,就是那种每张照片定格三秒然后渐渐淡出,换成下一张照片的ppt风格。不知觉间便到今年,已是妈妈跳舞的第二年。九月末我因事回南京,到大姐家楼下正是下午三四点。正担心没有钥匙,妈妈不知是否在家,就看见她从外面走来,拎着小孩子在幼儿园的被子,笑吟吟说过几天社区有活动,她们有一个表演,最近早晚都要去跟着老师学舞。她下午刚跳完舞,去幼儿园接小孩子,他们要再玩一会,担心我到家没有人,她就先回来了。

     到家后她煮面给我吃。吃面时,我发现她的手机换了,现在是一台国产智能手机。之前她的手机是电信充话费送的一只老年机,她曾悄悄和我说过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还不到要用老年机的年纪,因此我本来准备过年时给她买一台智能手机做礼物,结果大姐夫先买了。我便给她注册了微信,她没上过学,几乎不识字,有微信可以发语音消息,且可以可看看女儿们的朋友圈,也许要有意思些。下午我便一直教她用微信给我发消息,并且把我们姐妹几个的微信都给她加上。她小心翼翼地,按着说话按钮,很久才说话,说完又要顿一两秒,才松开手把消息发出去。紧接着,就问我手机上网怎么上,让我帮她搜广场舞的视频,说:“我只要会搜广场舞就行了。”大概怕姐姐说她,她自用这个智能手机以来,也没有问过姐姐怎样搜广场舞的。然而她不大识字,更不会写字,教起来甚是麻烦,最后我只是在收藏夹里存了几个搜到的广场舞视频,让她想看时点“收藏夹”。她又说:“你帮我搜一下‘杨艺广场舞’,我们老师前一阵子教了一支新的杨艺广场舞。”我一搜,果然出来一堆视频,电光闪烁,这才明白在她们广场舞的世界,领舞的也要混一个江湖。大者跳出自己的声名与风格,自然不乏追随的人。但她也说不清老师教的是哪一支,点开来嘈嘈地看了一两个,只好又关上了。

     她拿出不久前和一群舞友去扬州瘦西湖玩的照片给我看。说是她们玩得好的十几个人,每个人交一点车费,当天去当天回。一如既往,她们在瘦西湖也跳了一支舞(说起这个时,不自觉有点不好意思)。照片都是她们的合影,十几个人排成两排,大抵都是五十岁左右。妈妈站在后排,神情郑重,穿得很讲究——至少于她自己而言是如此,上身穿一件胸前缀水钻的黑色圆领短袖,外罩松绿薄棉针织衫,下身是黑色长裤。她一生爱好不在吃喝,唯独在穿衣好看这件事上情有独钟。她的好衣服并不多,却每一件都穿得很仔细,爱惜有加,因此这些年积累下来也有几件。跳舞的这两年来,她也的确瘦下不少,看上去比从前还更好看一些。

     傍晚五点半,姐姐还没下班回来,妈妈已经急急忙忙准备好了晚上的菜——一盆我要求吃的水煮鱼、一钵鸡汤、两三个素菜。自己匆匆咽了几口饭,又拿出一只大碟子,盛上饭菜。我好奇问她做什么,她说:“我带给我们老师吃的。我们老师哪不可怜,一个人住哪里能吃得好。”我有些震惊,为她竟然对教广场舞的老师这样好,但也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妈妈交代我们饿了就吃晚饭,就匆匆出门训练去了。

     鱼并不好吃,不知为何,现在妈妈有时做的菜好像不复从前的味道。一直到晚上十点,她才回来。第二天我醒来时,妈妈已不在家,是又出门跳舞去了。上午十点多她回来,收拾了下屋子,又炒了一个茭白炒肉丝、一盘花菜,切了一碟子皮蛋在桌上。我意识到她又不在屋子里时,已过去了好一会,问小孩子:“婆婆呢?”答说:“跳舞去了。”中午妹妹从上海回来,我们三个人便坐在那把菜吃完了。

     妈妈回来时已下午两三点,看见我们把菜吃完了,很惊讶。我笑着说:“三个人菜都不够吃啊,怎么不吃光?”下午我们在客厅讲话,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我和她开玩笑,说:

     “以后不回来了。”

     “为什么?”

     我说:“回来了你也不在家,连吃饭也不跟我们一起啊。”

     像一片薄薄的云移过夏日的松林,妈妈的脸色有了不易觉察的变化。我赶紧说我错了,只是开玩笑。可是我不得不在心底隐隐承认,我有一点小小的抱怨,觉得“这不像妈妈一贯的作风”。在以前,无论何时我回家,饭桌上绝不会只有三个菜,也不会吃饭时妈妈不在。

     妈妈说:“最近是跳得有些多,那不是因为过几天重阳节社区活动,我们有表演吗?”

     我赶紧补救说:“你们真的很认真,我要是有这种认真的心,大概早就多做了很多事了。你好好跳!我刚刚只是讲着玩的。”

     一时我心里十分愧疚,为自己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年轻时吃过很多苦,在饥荒中长大,已属不易,家里六七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很小就下田栽秧打稻,和外公一起走几十里路上山砍柴。二十岁和爸爸结婚,之后漫长的二三十年中,都是和爸爸一起负担起这个家庭的重担。在我从小的记忆中,妈妈就极其吃苦能干,做事干净而利落,一方面是性格使然,而根本的原因,恐怕便是生活的磨砺所赐。而现在家里觉得“妈妈一跳舞就什么病都没有”和“妈妈现在只记得跳舞”的人,显然不止有一个。因为一直都束缚在家庭中,直到现在,妈妈终于有机会稍稍去追求她所喜欢的事——即使是被年轻人认为俗气嘈杂的广场舞——就连家里人也不能十分理解。我一直自认为相当理解和支持妈妈去跳广场舞这件事,对新闻里一拥而上的批评不以为然,实际上,仅仅因为午饭没有吃好,我竟然就心生委屈和怨怼。

     我想起五月我回来时和妈妈一起去鸡鸣寺,寺外一道园墙上,一大丛盛开的蔷薇从高处披拂而下,我把她拉到花下给她拍照,刚要拍,她忽然比划了一个跳舞的姿势,那时我有点惊讶,也觉得好笑,赶紧给她拍下来。如今想起来,跳广场舞不过是她因为太过困苦而几乎从未有机会呈现的少女心,在三十多年后的重新萌发罢了。

     虽然愧疚,这句话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影响。第二天早上,妈妈就没有再出去跳舞,直到傍晚,她又端着一盘子饭菜出了门,我才松了一口气。我离开南京后一个星期,收到妈妈自己发给我的第一条微信,在好几秒的空白后,她说:“喂——美女,我昨天去表演了,很好哦,我今天去聚餐去了,很开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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