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中国高铁撤标背后
2014/11/21 三联生活周刊
3天时间，中国公司遭遇了从中标墨西哥高铁项目到被取消合同的完全逆转。经济背后的他国政治，是未来中国走出去必须重视的现实。
墨西哥现行铁路客运系统仅有两条旅游线路在运营。图为等待搭乘火车的游客
从中标到撤标
当地时间11月3日，墨西哥通信与交通部公布，由中国铁建牵头的国际联合体中标了墨西哥城至克雷塔罗州的高速铁路项目。
作为墨西哥迄今为止最大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该条铁路全长210公里，设计时速300公里，按照设想，高铁建成后，每天将运送2万多名乘客，墨西哥城到克雷塔罗两地之间的汽车数量将减少三分之一，直接增加就业人口2万多，间接增加就业人口4万多。修建高铁是涅托2012年竞选总统时的民生承诺。“而更重要的是，这是墨西哥几十年来的第一个铁路项目，它将墨西哥最具活力的经济区域连接起来，给外界释放出积极的信号。”美国南加州大学公共外交中心副教授帕梅拉·施塔尔(Pamela K.Starr)告诉本刊记者。
早在2013年，墨西哥政府就在全球范围内公开招标，吸引了包括日本三菱、法国阿尔斯通、加拿大庞巴迪以及德国西门子在内的跨国公司的兴趣，但由于投标时间只有两个月，除中国铁建之外，其他企业未能在规定的时限里拿出标书，因此，中国铁建牵头的国际联合体成为唯一一家竞标单位，几乎毫无悬念地中标了。
消息传来，很多人为之振奋，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经济系终身教授刘学东回忆起当天的情形时说：“当时有国内的记者很激动地采访我，在微信里聊了很多，认为中国高铁终于能够走出国门了。作为中国人，我心里虽然也高兴，但还是担心会出意外，于是最后说了一句：先不要高兴太早，但愿历史不会重演。”刘学东在墨西哥生活了26年，其间还在墨西哥经济部担任部长顾问，做了将近10年的公务员，对中墨关系的细微变化有更多的关注。“上届总统刚上任的时候，对中国还是很好的，但是从2009年以后，中墨关系突然变得糟糕，两国关系最坏的一段时间就是2009到2012年，所以这次我担心会出现类似上届政府那样的状况，中途变卦。”他解释说。
刘学东所担心的意外很快变成现实。当地时间11月6日下午，墨西哥交通部长鲁伊斯·埃斯帕萨通过Televisa电视台宣布，涅托总统撤销了高铁投标结果，并决定重启投标程序。墨西哥《宇宙报》报道了撤销中标结果的经过，11月6日下午，埃斯帕萨与参议院通信与交通委员会成员进行了超过5小时的会谈，埃斯帕萨认为招标过程合法透明，由中国铁建组成的国际联合体提供了一份与众不同的招标和融资方案，因此能够中标。但是，反对党议员针对投标时间、国际联合招标体中的墨西哥公司资质以及招标金额等问题提出很多质疑，会议结束后，反对党国家行动党议员马尔瑟拉请求取消招标结果，重新进行招标，一个小时之后，墨西哥政府便遵从反对派提议，为“保证竞标的合法性，避免出现任何透明性的问题”，取消中标结果。
从宣布中标到撤标，前后加起来不过3天时间，墨西哥交通部的撤销公告承认招标程序满足时间和法律要求，中国相关政府部门也对此回应说，招标结果的取消是因为墨西哥国内因素，与中方企业无关。而究竟墨西哥国内有哪些因素施加影响，导致结果逆转，引发了诸多的分析与猜测。
2012年6月27日，涅托在总统大选投票前最后一次参加助选集会活动
总统的压力
对于墨西哥总统涅托来说，在中墨两国关系密切并且即将来华的前夕做出取消投标结果的决定，似乎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与上两届总统不同的是，涅托本人很重视发展对华关系，中国社科院拉美所副研究员王鹏告诉本刊记者：“2012年，涅托刚上台执政时就已经到访中国，到现在，两国首脑已经会面3次。而涅托以前担任墨西哥州州长期间也曾多次到中国，他非常愿意发展和强化同中国的关系，毕竟单向依托美国来实现经济复苏与发展的做法潜力有限，他必须寻找到更多的合作伙伴。而这次出现这样的问题，更多的原因恐怕在于国内政治派系互相角逐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涅托所属的革命制度党是墨西哥的老牌政党，在过去有超过70年时间的执政历史。直到2000年，革命制度党才被反对党国家行动党取代，为此，他们失去了12年的执政权力。2012年，涅托作为革命制度党的候选人参加总统选举，获得了30%多的选票，当选为总统。之所以获得支持，一方面是因为涅托的个人形象和魅力，另一方面也与革命制度党丰富的执政经验有关，选民希望老牌政党的上台能够解决墨西哥国内存在的问题。“但总体来说，墨西哥是三大政党对峙并立的格局，国家行动党和民主革命党是两大反对党，加起来在议会占大多数，执政党只有相对优势，没有绝对的优势，在很多方面会受到反对党的压力和质疑。而现实的情况是，明年6月墨西哥要进行中期选举，如果完全不顾及反对党的意见，强行实施高铁项目，肯定会对中期选举产生不好的影响。一个跛脚的政府会受到很多制约，比如美国，反对党占了议会的多数席位，对执政非常不利，墨西哥也一样，如果明年的中期选举，革命制度党丢掉多数席位，势必会受到很大制约。”中国社科院拉美所研究员杨志敏对本刊分析。
除了中期选举，从眼前来看，涅托面临着更直接也更迫切的问题，针对高铁项目，反对派质疑投标结果的重要理由是，中国铁建所联合的墨西哥本土四家公司的资质问题，这个质疑使涅托和革命制度党陷入非常不利的境地，也成为涅托最终取消高铁中标结果的导火索。
与中方企业合作的四家墨西哥公司分别是Prodemex、Teya、GHP和GIA，至于如何选出，不得而知。但是，在刘学东看来，这四家公司在墨西哥的影响力并不大，他告诉本刊记者，在此次事件之前，他对这四家公司并没有什么了解。“在墨西哥，如果要承接这么大型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一般来说少不了两家公司：一个是ICA，叫作墨西哥建筑协会；另一家是Carson，这是墨西哥首富和世界首富卡洛斯的建筑公司。如果仔细看一下，墨西哥几乎所有的大型建设项目，它们都会参与，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没有参加。”刘学东说。
而墨西哥反对派则直接指出四家公司都与执政党“过分亲密”。国家行动党参议员哈维尔·科拉尔在质询中提出，Prodemex、Teya和GHP都与革命制度党前总统卡洛斯·萨利纳斯有关，而另一家公司GIA则是萨利纳斯小舅子的企业。他警告说：“社会强烈谴责犯罪分子与执政当局的勾结行为，包括在投标过程中偏袒总统或执政党的朋友顺利得标，这么做无疑是埋下一颗定时炸弹。”
科拉尔的指责似乎切中了要害。墨西哥国内媒体也发布报道称，涅托在2005至2011年担任墨西哥州州长期间，Higa集团曾获得约80亿比索、相当于6亿美元的工程合同，在涅托竞选总统期间，该公司无偿提供专机，并为其印刷竞选材料。而与中方合作的四家公司之一的Teya恰恰是Higa建筑集团的子公司，2014年6月还被指定为扩建墨西哥城国际机场的总统飞机库，工程金额为100万比索。“政治人物身上如果有跟公司利益相关的传闻，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关乎自身的声誉，甚至关乎党派的声誉，所以，这些传闻一定影响到他们最终的决定。”杨志敏说。
但是，如果从更宏观的角度分析，影响涅托做出决定的因素显然不只是反对派针对高铁事件的抗议以及明年6月份的中期选举，墨西哥国内长久以来积累下的压力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
“从墨西哥国内目前的政治生态来看，革命制度党的处境确实不太有利。前段时间发生的伊瓜拉事件，43名去伊瓜拉筹款的外地学生被当地的警察和黑社会势力杀害，墨西哥举国震惊，爆发了大游行。10月份我在墨西哥城开会，正好赶上游行，当时游行的人群占据了墨西哥城的主干道改革大道以及周边的道路，场面一度失控。”杨志敏告诉本刊记者。然而直到现在，伊瓜拉事件造成的负面影响也没有完全平息，甚至更加恶化。刘学东介绍说：“现在的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了游行的范围，甚至已经趋向于暴乱，游行队伍已经开始打砸等暴力行为，虽然政府已经采取措施，逮捕涉事警察，对事件进行处理，但要完全解决也并不容易。”
杨志敏也告诉本刊记者：“伊瓜拉事件让革命制度党颜面扫地，十分被动，政府备受指责。本来就承受着极大的社会压力和舆论压力，而在高铁事件上，也出现了很多对涅托和革命制度党不利的消息，这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对涅托来说都是很重大的考验和压力，何况还有明年的中期选举，党派之间存在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关系与利益博弈，一味地跟反对派抗衡并不是明智的选择。所以，从明哲保身的角度，要维护政党利益，涅托和革命制度党必须对反对派做出一些妥协。而遵照反对派的要求，取消投标结果，就是不想跟国内的政治势力产生太多对立，这是一个让步，让步的代价就是中国的高铁合同。”
而现在，虽然墨西哥政府已经宣布取消中标结果，重启投标程序，但其国内媒体似乎并不买账。11月9日上午，墨西哥著名女记者卡门·亚里斯特吉在其网站中进一步指出，涅托的现任妻子、第一夫人安赫利卡·里韦拉位于墨西哥城查普尔特佩克山丘上价值8600万比索的豪宅，原本登记在Higa建筑集团名下，似乎坐实了Teya公司与涅托之间的亲密关系。这样的“纠葛”对涅托和革命制度党来说显然不是好事，而对于要继续参与第二轮投标的中方公司来说，也是不小的麻烦。要化解危机，正如杨志敏所言：“中国企业想要进入墨西哥，还是要对那里的政治生态环境以及法律有更多的熟悉和了解。尽管我们认为投标程序是公正透明的，以国际联合体的形式参与投标也符合国际惯例，但是对合作伙伴的选择还是应该更加谨慎，选择声誉更好、更有实力的合作伙伴，才能避免给自己带来一些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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