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乾阳的100个马拉松:生活在别处
2014/11/23 三联生活周刊

     乐清小伙子仇乾阳的生活与许多小城青年一样,安稳、平淡。然而当他站在马拉松的跑道上时,一切就改变了——许多人会渴望看到生活别样的面目,对仇乾阳而言,那正是马拉松带给他的。

    

    仇乾阳

     圆满的“100个”

     见到仇乾阳的当天,他刚从外地回来。前两天他去四川西昌跑马拉松,已经是第101个。他给自己设计了比较经济的往返路线,回来时从西昌开车到昆明,再坐飞机到温州。为了赶回去上班,他凌晨起床赶路,到乐清时已经中午,没来得及回家便赶紧去了单位。仇乾阳在乐清市邮政局工作,下午两点到晚上七八点是工作时间,主要负责揽收包裹。“我已经请了几天假,这个星期又正赶上‘双11’,包裹特别多,我得赶紧回去干活儿,不然影响不好。”过去三年,这差不多是仇乾阳生活的常态: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出门去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跑马拉松,国内的行程一般都控制在两天以内,这样可以做到尽量不影响工作;如果去国外比赛,他会通过和同事调休或者请假的方式攒出一个多星期甚至更长的假期,把几个地方的马拉松赛事连起来,设计一条出行的路线。“其实赶路是最累的,甚至比跑马拉松还累。有一次去福州跑马拉松,为了不影响上班,我只好当天上午跑完,下午就自己开车回来。”仇乾阳脸上还带着连夜赶路的疲惫,一讲起自己的马拉松经历,他总是咧开嘴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在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衬托之下,牙齿显得格外白。

     马拉松全程42.195公里,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全程,无论成绩如何,组委会会给参赛者颁发一块完赛奖牌。三年跑下来,仇乾阳的奖牌有三四十斤重。他把前100个马拉松奖牌的带子打了一个结,收在一个盒子里,而刚刚拿到的西昌马拉松奖牌则单独放在一边,因为“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了”。“我从小就有收藏东西的爱好,小时候收藏过各种各样形状的橡皮擦,还有鼻烟壶这一类的东西。谈不上什么意义,就是喜欢。如果马拉松不发完赛奖牌的话,我说不定就没这么大热情跑了。”

     仇乾阳第一次跑马拉松是在2011年11月的杭州,那次跑完以后他拿到的奖牌非常精致,他说,“杭州每一年的奖牌都设计得很用心,会挑一个著名景点刻在背后,我那次拿到的是‘三潭印月’。”仇乾阳于是动了收集马拉松奖牌的心思,像上瘾一样对马拉松产生了“无法自拔”的兴趣,他开始在国际马拉松路跑协会的网站上面查询各种马拉松赛事的时间表和报名信息。三年下来,他不仅几乎去遍了全国的省市,还到40多个国家参加比赛。有的奖牌上面刻满了他不懂的语言,但是只要一拿出来,他就能讲出这是哪一年在什么地方参加的马拉松比赛。

    

    

    

    

     仇乾阳获得的部分奖牌

     仇乾阳形容自己是一个有些固执和认真的人,对于细节和规则都比较在意。在香港参加马拉松时,组委会把他名字的英文拼错了,他为此写了好几封电子邮件去抗议;有的马拉松奖牌做得非常粗糙时,他会很不开心,“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用心对待这件事情”。因此,当他决定要跑100个马拉松时,他严格地执行着这100个的计算标准。

     在南京跑的一次山地马拉松是他取得过的最好的名次,但是却没有被他算在其中。“那天下暴雨,把路边的指示标都冲没了,工作人员也避雨去了,好多人都跑错路。结果我跑到终点的时候居然是第二名。但后来我发现我其实跑错了路,所以这个就不能算完成。”跑完比赛,他把那块比赛的奖牌送给了朋友。

     而另外一次,他去参加韩国大邱马拉松,意外得知前一天在庆州有一个樱花马拉松大会,没有报名的他一时兴起决定去“蹭跑”。“庆州是个安静的小城,没有车水马龙,在这样的地方跑步非常舒服,我跑马拉松的状态和景色还是有很大关系的。我当时想没有奖牌也没关系了,一路的樱花就是收获了。”结果到了终点,退还芯片的时候他和工作人员提了一句,对方就给了他完赛奖牌,还有一袋点心。“他说只要跑完了都有,我当时简直感觉受宠若惊。不过即使没有奖牌,我也会把这次算进100个马拉松当中,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跑完了。”

     第100个马拉松,仇乾阳特意选了今年11月2日的杭州马拉松比赛,这里是他跑马拉松的起点,他想把这个别有意义的场次安排在这座城市,“这样才更圆满”。这次比赛前,他把过去所有的奖牌都带上,自己开车三个多小时到了杭州。“我想跑完之后把所有的奖牌都挂上,让朋友帮我拍张照,纪念一下。”站在跑道上,仇乾阳一点儿也不紧张,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从来都非常自信,对于自己能在规定时间内跑完比赛这一点从来都不怀疑。三年下来,他没有一次在跑步的中途退赛。2011年第一次跑完杭州马拉松全程时,离5小时的关门时间剩下还不到一分钟。“那时候全是靠信念支撑,现在是可以很轻松地掌握整个过程了。”

     这次的路线还是从黄龙体育中心出发,沿着西湖东面跑,不过后面的路线不再绕到钱塘江沿岸,而是从西湖西面重新回到起点。仇乾阳最喜欢的路段是西湖深处的梅家坞一带和钱塘江沿线,这次没能跑去,他有点失望。不过路线划了一个圈,正有些像他三年来的马拉松之旅——他重新回到了出发点,然而这不是简单的循环。在终点戴上那些奖牌的时候,仇乾阳并没有感到之前想象中的满足。“奖牌戴着特别重,头都有点抬不起来了。其实三年跑完100个,和30年跑完,有什么不同呢?而这不同又能改变什么呢?没跑过马拉松,我还是我,跑了100个甚至1000个马拉松,我也还是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仇乾阳和平时笑嘻嘻的模样不太一样,严肃得像一个思想家。

     因为那张挂满奖牌的照片,他突然被网络上的很多人所知。“总是有人问我:你跑这么多马拉松,拿了很多奖金吗?没有奖金,那你自己花这么多钱去跑不是很傻吗?对于这样的人,我没有话说。当喜欢上做一件事情后,我会有点偏执地一直做,而有时候我要想想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其实三年来,改变我最多的不是马拉松,而是因为跑马拉松在世界各地碰到的人和事。我跑了多少个马拉松、我为了跑马拉松花了多少钱,人们喜欢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我觉得其实不重要。”

    

     11月2日,仇乾阳在杭州完成第100个马拉松比赛。赛后他将所有奖牌挂在身上拍照留念。

     “嘉年华”

     与很多热衷于跑马拉松的人不一样,仇乾阳对成绩一点儿不在意,只要能在每次比赛规定的时间内跑完全程就好,所以他的成绩最快时是3小时24分,最慢能到七八个小时。他常常在跑的途中看到风景好的地方就停下来,有时候还和几个朋友一起在路边的小馆吃碗面,这样就会觉得“非常快活”。他跑马拉松也不要任何特殊装备,不热衷于使用各种运动软件,在朋友圈内晒自己的速度、路线等成果。“鞋子只要是不伤害膝盖的,就没问题。其他的根本用不着,我觉得需要的只是跑的时候对自己身体反应的了解。”

     2012年,仇乾阳跑北京马拉松。“那天下雨,一时间天安门广场上全是一次性雨衣,很容易滑倒。很多人挤来挤去真是揪心。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猛地推开我往前冲,我看他行头像是初跑者,就像我初次跑马拉松一样猴急地往前冲,后来就不行了。我想,任何事情都喜欢争个高低,这样会很累,没必要的东西放下也就海阔天空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首尔跑马拉松时,因为抽筋,到最后只能一瘸一拐,边跑边爬。“首尔马拉松是5小时关门的,我的成绩肯定是在5小时外。当时我离终点越来越近,而救护车和警车就跟在后面,我生怕被拉上车。可是他们没有,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进了终点的体育馆。每次想想都很感慨。”

     跑马拉松多了,仇乾阳也有了自己的比较判断。在他看来,中国这几年兴起跑马拉松热,但是无论从赛事的组织和观念上,和国外有很大差别。“在中国很多办赛的人根本不懂马拉松,也不喜欢去跑,但国外很多办赛的人就是马拉松爱好者,这样一来办赛理念会差很多。中国可能会发很多奖金给那些跑在最前面的人,但国外会更注重所有人的参与,把更多的资金和精力投入到整体中,让所有人的参赛体验更好。”仇乾阳觉得真正好的马拉松应该像一个“跑友相聚的嘉年华”,而不应该太多强调竞技体育的一面。

     事实上,在一个轻松愉快的氛围内,人往往容易发挥得更好。他的最好成绩是在加德满都,对那次跑步他印象特别深刻:“不封路,也没里程牌,一路上都是跟着当地人乱跑,我还捡了100卢比,赶紧塞回兜里。10公里处碰到了一堆人在游行,就从他们队伍里穿过去,整体感觉特别欢乐。”今年在德国慕尼黑,跑完比赛后,参赛者可以随意畅饮黑啤,他看到好多“大叔们都喝得醉醺醺地躺在操场上”,让他对这个城市的马拉松一下子好感增加。

    

     德国慕尼黑马拉松是他参加的第九十七个马拉松,完赛后黑啤无限畅饮。

     平时生活中,仇乾阳从来不跑步。他意识到自己和那些大城市里狂热的跑步爱好者是完全不同的,他并不要求自己通过跑步来“锻炼身体”,对于跑步时可以“内省”和“思考”这样的说法也并不深有体会。“跑马拉松的时候我当然会想事情,我会想跑完以后去哪里吃好吃的,去哪个地方看一看。”他嘿嘿地笑着,“严格来说,我并不是跑步爱好者。别人在晨跑的时候我可能还在睡觉,别人在夜跑的时候我可能在吃串喝酒跟朋友吹牛。我的跑步里程可以说就是42.195公里乘以100。”对于大城市里许多上班族而言,跑步或许是一种保持健康的方式,或者释放压力的途径,甚至是获得安全感和存在感的独特运动。然而对于仇乾阳而言,它的意义却是另一种:每一次马拉松都是他生活里的“嘉年华”,是对他在小县城里平静而有些单调的生活的“反动”。

     1990年出生的仇乾阳不算一个叛逆的男孩。虽然他会不时地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是人生的几次重要决定,他都选择了听从父母的安排。中学时,仇乾阳喜欢上了跆拳道,拿过浙江省青少年组54公斤级比赛的冠军,成了国家一级运动员。高考时,他想发挥自己的体育特长,考北京体育大学,却遭到了父母的反对。父母在邮政系统工作,希望他读相关院校,将来可以也进入这个行业。最后,仇乾阳去了陕西咸阳的邮电学院,读的只是专科。“当时我是很难过的,我想我要是读体育的一定是本科啊,是最好的体育大学,可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读书?那时候在寝室都没办法用电脑上网,每天晚上还要按时熄灯查房。我不喜欢,也很难接受父母的安排。基本上一天到晚待在网吧,也不上课。”“大三”那年,仇乾阳回到温州邮电局实习,后来成为邮政系统的正式员工,一开始被分配到温州下辖的洞头县工作,一年多后调回乐清市,回到了从前和父母长期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按照仇乾阳的说法,一切都很顺利。他没有尝过碰壁的滋味,但又觉得自己的人生总是缺少了一些经历、一些想要去寻找的东西。“觉得挺可惜的,刚毕业时也想过,自己去大城市尝试一下或者怎样。但一方面又想,也许不能找到更好的。最后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回来了。”

     马拉松是仇乾阳给自己的生活做出的最大选择和改变。在跑马拉松之前,他觉得生活有些乏味。洞头县是个海岛,每天下班之后他就一个人坐在海边钓鱼。调回乐清之后,下了班就和同事吃饭喝酒,回家睡一觉第二天又起来工作。对他而言,小县城里没有生活的压力,可也没有丰富的生活,总有莫名的烦恼。仇乾阳觉得人生有些“毫无头绪”,可他也不知道不满足的地方究竟在哪里。“或许就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会有的一种迷茫吧。”他说。尽管跑马拉松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至少为他打开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他的周末不再是无聊的发呆睡觉,而是充满天南海北“在路上”的激情和新奇。“去不同的地方,有平时生活里遇不到的东西。甚至同一个地方,在不同的时间去,感受也会不同。”以前仇乾阳有什么烦恼,不太会跟身边的人倾诉,通过跑马拉松,他认识了几个和他“很谈得来”的跑友,他们并不生活在同一地,却成了他最愿意交谈的朋友。

     对于仇乾阳热衷跑马拉松,他的父母表现得很支持。“我把我的收入都用于跑马拉松了,没有他们的支持是不可能的。他们觉得我喜欢,又不会影响工作,所以并不干涉。”或许是因为两种生活之间的互补,仇乾阳不再对当初父母所安排的道路心有不满。他学会了辩证地看这个问题:“读书时我就想读体校,当体育老师。现在倒觉得,说不定当了体育老师以后,我不会觉得跑马拉松这么快乐了。如果现在过得不好,那我可能会惋惜以前的选择,可我现在觉得挺好。几十年后说不定想法又会变,但是我现在觉得这个选择还是对的。”

     在邮局收揽包裹时,常常有寄到国外的包裹需要分拣。“看着那些包裹上的国名,有好多是我去过的,我就会跟同事们讲我去那里的经历,心里觉得很亲切,而那些没去过的,我就会想着将来找机会去。”

    

     2014阳光海岸马拉松,仇乾阳获得的奖牌

     跑出来的风景

     仇乾阳现在变成了一个不怕折腾的人。在跑马拉松之前,他很少出远门,从来没有坐过火车,总是花父母的钱买机票。开始跑马拉松之后,他一方面舍得花钱跑去全世界各地,奔波“受罪”,一方面又开始变得“小气”了,钻研各种买便宜机票、订便宜酒店的方法,设计省钱的路线。“反正我就一个人,折腾点也没什么。有时候中途转机或者去目的地附近再想办法过去能省很多钱,我就会这么做。”他觉得自己的消费观变了,而且变得更有生活经验。从来不会做饭的他,也学会了买菜做饭。“跑马拉松有时候连续一二十天在国外,一直吃那边的饮食会不习惯,而且也很贵。我就会住在青旅,那里有公用的厨房,可以自己做饭。而且这也是一种乐趣,很多人在青旅做饭,做完之后大家互相分享一下。”

     某种意义上,马拉松变成了他通往另一种生活、认识另一种世界的“途径”。“借着跑马拉松去那些地方走走看看,是很重要的目的,而且这确实会改变我以前的想象和想法。”今年3月,仇乾阳报名参加了耶路撒冷马拉松。去之前,对进入以色列,他有一些紧张。“我觉得那是个精神紧绷的国家。在上海办签证的时候他们不让人进入领馆,我去使馆取护照,还没到里面,就有声音警告我不要进去,往后退,有人把护照给我送出来。之后里面的声音又警告我立即离开。”然而到了耶路撒冷,他看到的圣城比他想象中繁华,也比想象中安全、和平。“只有在靠近巴勒斯坦的一些边界的地方会比较紧张,大巴要装防弹玻璃。走在外面,会有人拿枪指着你。其实他们也不会伤害游客,但是他们会紧张,怕你靠近,怕你是恐怖分子什么的。”

     在北欧,仇乾阳遇到又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在路边遇到的警察基本上没事干,一开始他们问你要证件检查一下,然后就开始拉着你聊天,能聊一整天,特别热情。我想大约是他们福利太好,悠闲得都无聊了。在那边好多人会说,自己一辈子想干的事情就是捕鱼这一类的事。”这些见闻会让仇乾阳特别受触动:“这个世界太大了,每个地方是那么不同,人的生活状态是那么不一样。”

     慢慢的,仇乾阳会意识自己比身边的同事们有了更多念头。看到了更多风景,也就面对着更多风景的诱惑。一路的奔跑、旅行的见闻让他变成一个更独立、更有生活经验的人,也变成一个更想去尝试不同生活的人。“有时候在一个很美的地方待着,我就会想如果在这里生活会是怎样?还会想要不要将来找个机会出去留学,或者在国外工作一段时间什么的。”一提到这些,仇乾阳又恢复思考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又带些自嘲地把它们称之为“乱七八糟的想法”,因为目前他还是就这样处在一种张力之间——既定轨道上的人生,和那些充满未知、充满新奇的插曲。“以后会有什么变化,其实我也不知道。”仇乾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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