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峰:两个读者
2014/12/23 三联生活周刊

    

     去年,我写小说《山上有神》,因为里面用的都是东北话,会经常打电话给我妈,问她一些方言使用问题,毕竟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好多方言土语都忘了,语境也没有了。妈妈很好奇,问我在写什么。我说以老家为背景写个小说。妈妈说,那我要跟你聊聊,我有好多故事要跟你讲。

     有一次回家,妈妈拿出一个小本让我看,说她正在写关于老家的故事,因为写字手抖得厉害,所以写一会儿就得停下,写的不多。我翻看着那些文字,有些像是诗歌,有些像是随笔,实际上没有什么具体故事,里面只有一个主题:思乡。妈妈没什么文化,典型的东北农村妇女,但是妈妈的字写得很好看,这多少遗传给了我一点,可是这个本上的字已不如她年轻时写得那样漂亮了,甚至有些潦草。看着这些文字,我心里不免有些难受。

     我心里很清楚,尽管全家来北京生活有三十多年了,但是妈妈的心一直在老家。姥姥还在的时候,她惦记姥姥,姥姥去世了,她又操心舅舅。妈妈这一辈子,一直在为别人操心。这些年,每逢夏天,妈妈都要回老家待上一段时间。我能感觉到,北京对她来说,似乎永远是一个暂住的城市,她的心始终没有离开过老家的那个山沟。

     去年九月,小说写完了,也很快找到了出版社,当时我希望这本书快点出版,我要把这本书给最重要的两个读者——妈妈和舅舅,让他们看看。

     我小时候一直在舅舅家生活,直到十四岁才离开。舅舅在村里当会计,也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念过书的人。舅舅平时喜欢看书看报,村里订阅的书报都由他来管,所以我从小就有村里同龄人没有的一个优势,可以看到很多书报,舅舅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某种意义上讲,他算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甚至能猜想到,当他看到我的这个小说时,会质疑我为什么要这么写或是那么写。

     两年前,舅舅查出癌症,经过化疗后,身体逐渐恢复了。但是在我写小说期间,癌细胞又出现了,而且转移了。我知道,留给舅舅的时间不多了。我最后一次跟舅舅通电话,他还说没什么事儿,当时我还向他咨询一些关于“村”“生产队”的变更问题,他电话里讲得很仔细。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通电话。

     就在我跟出版社签完合同没几天,妈妈突然生病住院,三个月后,妈妈和舅舅先后都走了。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难熬的阶段,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妈妈的后事料理完,我才开始重新看出版社发回的校样,看校样期间,心里一直像有块石头一样压着,有时候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落下来。就小说而言,我的两个最重要的读者永远也看不到这本书了,这是个莫大的遗憾。

    

    《山上有神》插图:姚贵和电视机

    

    《山上有神》插图:董宝柱和玉枝

     小说的场景我原封不动地放在了老家,因为自己比较熟悉那个环境,至少写起来不会出错。如果你看过小说,大概也知道我当年生活的那个村子、村子里的人是什么样子了。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是在失去亲人的情况下去重新阅读书稿,重新回到当年生活的场景,这实在有些残酷。本来,亲人离去,能缓解伤痛或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就是做点别的事情。但是我恰恰是要校对这个书稿,很多记忆在字里行间再次浮现,带着伤痛,却又无法回避。在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是在一种喘不过气的状态下完成的后期校对修改工作,当时真快崩溃了。

     小说里有一篇后记,原计划我只想简单说说这个小说是怎么来的,因为没必要向读者交代一个小说本身是怎么回事,这些是读者自己去思考想象的事情。但是从妈妈生病住院时起,我就一直处在焦虑状态,只要一闲下来,就受不了。我必须找点事情做来缓解当时的焦虑,所以决定写一篇后记。这篇后记在别人看来可能写得过于沉重,甚至有些矫情,和小说本身几乎没什么关系。在那段时间,我只能写出那样的文字。

     其实我和妈妈一样,在北京生活的这些年,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家。甚至我一直有个想法,有一天退休了,回老家生活,重新回到我熟悉的生活环境。这个后记其实和妈妈那个小本子上写的那些文字差不多:乡愁。

     我在《后记》里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以故乡为背景去写一个故事,那十几年的农村生活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它已经从我的生活中远去,模糊在我记忆的地平线上。直到有一天我动笔开始写这个故事。”

     小说写完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在我记忆边缘的乡愁,实际上一直都在,一直都那么浓烈,它只是被封存的严严实实。写作过程中,它被打开了,干扰着我,我才知道,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

    

     《山上有神》插图:二人转

     今年正月十五,我回老家,参加舅舅的葬礼。我已经有十七年没有回老家了。有几次出差回长春,想回家看看,但我总是在刻意回避。现在想想,就是怕面对老家,勾起我的乡愁。不知道我为啥变得如此脆弱。

     舅舅去世后,也就意味着老家没人了,因为两个表弟都去沈阳工作了,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卖了。我站在阔别十七年的院子,除了那间我生活过十四年的土坯房,其他已经变得陌生。房子里空空荡荡,它比我记忆里的房子感觉要矮小、阴暗许多。但是那个炕沿还在,窗前水泥墙上刻的图案还在,只是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我在屋里屋外流连了好长时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我的家,这个我生活了十四年,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占据我大部分记忆的家,因为新主人在开春后就会拆掉这个房子。想象着它即将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我真想大哭一场。

     过去我出书,差不多都是把书稿交给出版社,然后按部就班配合出版社做一些事情就行了,至于书怎么设计,什么时候出,我从来不操心。但这次,从跟出版社签下合同开始,我就急切地期待它能早点出版,因为我要给我心里最重要的两个读者看看。但是病魔先行一步。在等待出版的过程中,这本书似乎成了生活中的一个负担,一直让我纠结。大概是这本书从写作到出版过程中人生有了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仿佛记录的是自己的伤痛。

     当我拿到这本书的那一刻,我知道,折磨我的那个心结解开了。我可以平静地接受亲人的离去,将生活的一页慢慢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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