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 | 余秀华:“我是诗歌无法说出的部分”
2015/1/24 三联生活周刊

     余秀华为什么能受到欢迎?因为她所诉说的痛苦也是这个时代的痛苦,她的渴望同样是许多人的渴望。她始终无法与自己的残缺友好相处,她一直在挣扎中“死磕”。这不是一个身残志坚的故事。而是作为人,该如何呐喊?

     叙述残疾人,也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健全人可能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他们所有的生活经验,所经历的苦难挫折,无法被真正感受到;我们也无法理解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的影响力。就像电影《推拿》中所表达的,盲人认为他们与正常人不是一类人,而是两个平行的世界。

     也许这种隔阂是必然的,但并不妨碍我们阅读余秀华的诗歌。

    

     余秀华

     让我安静的时候写诗

     穷苦的时候流浪

     让我对路过的人和灯持永恒之爱

     让我总是在该掏出匕首的时候掏出花朵

     让我在能够申辩的时候保持沉默

     即便如此,这世界还是没有给我一个春天

     即便如此,我今天还在,打算喝一点酒后

     去风里转转

     (余秀华:《活着》)

     余秀华用左手写字,但她并不是左撇子。

     脑瘫不仅使她走路倾斜,言语含混,也使她的右手颤抖,无法稳定的握住笔。最开始,她必须用左手压住右手才能勉强写出字来。每个字都写得很艰难,但依旧弯弯曲曲,像一条条蚯蚓。后来她练习用不那么颤抖的左手写字,竟然比右手好些,还更轻松。常人最简单的事情,对她而言却是极大的挑战。

     2003年以来,她写了2000多首诗。她把它们工工整整的抄在了一摞笔记本上。字迹清晰,力透纸背,仿佛是用钢印盖上去一样,可见用了极大的力气。

     电脑的发明,对余秀华是一次肉身的解放。她不必再费力的用颤抖的手握笔书写,而是伸出左手食指,一下一下的敲击键盘。我见到余秀华的时候,她正背对着门口,趴在电脑前费力打字。某出版社打算为余秀华出版诗集,她要整理一个目录出来。

     她是一夜成名的,成了国内名声最响亮、最不可思议的诗人。全国许多媒体蜂拥而至,驻扎在她家里,进进出出,轮流拍摄采访。钟祥市政府给她送来了一台联想电脑,淘汰掉用了多年快崩溃的老机子。网站来找她开博客、约专栏,开出高额稿费。电视台请她去北京,录制节目,做嘉宾。各地的出版社也轮番上阵,希望抢先出版她的诗集。一家全国最赚钱的出版社打电话过来,但却被余秀华拒绝了,然后不死心,编辑坐飞机换汽车跑过来劝说。最后还是悻悻而归。余秀华选了最早联系她的出版社。

     我问余秀华:“以前有没有出过诗集?”“没有”,她回答说:“出诗集要自己掏钱,我没有钱。”

    

     余秀华的家前面是一片宽阔的鱼塘

     余秀华的家在江汉平原的西部边缘,湖北省钟祥市石牌乡的横店村。石牌乡最出名的是豆腐,全乡有3万多人外出做豆腐。横店村毫不起眼,冬小麦和油菜稀稀落落的长出地面。田野在冬天显得格外萧瑟。余秀华的家孤零零的立在村中央,前面是一片宽阔的鱼塘。冬日阳光煦暖,湖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余秀华穿着粉红色大衣,黑裤子带着一点金色的光芒,特地系了一条白底黑纹的丝巾。她今年38岁,在人群中,是一个无法引人注目的农村妇女。

     她对自己的出名,并不特别在意。她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么多人喜欢她的诗,还是仅仅因为她是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虽然她尽力配合着媒体的采访,但并不主动,问烦了就敷衍。她知道很多人是来猎奇的,只对她的底层身份感兴趣,而没有读懂她的诗。她坐在屋里,对着摄像机和录音笔,显得有些无奈。

     回答问题累了,她会摘掉眼镜直接躺在床上,躺着说话。有电话打进来,她会开启免提,让一屋子人都听到电话内容。她一边用QQ聊天,一边接受采访。当记者接不上话的时候,她不耐烦的催促:“快说下一个问题”。不想回答的时候,她说:“跳过去,下一个。”她会直接告诉你,“没有人能够走进我的内心,我也不要求别人理解我”;“我很急躁、粗暴,我的性格是个魔鬼”;“生活的价值是什么?生活对我就是混着。”“你有宗教信仰吗?”“我没有,但我信神。神不会雪中总送炭,只会锦上添花。”

     她的书柜和衣柜里都有一些书,但不多,包括里尔克、北岛、徐志摩和席慕蓉的诗集。雷平阳是他最喜爱的当代诗人。她没有钱买更多的书,大量阅读是通过网络下载手机上完成的。莫言获奖后,她就把莫言的小说下载到手机上,在狭小的屏幕上,一点点吃力的读完。

    

     余秀华在整理自己的诗稿

     媒体蜂拥而来之前,余秀华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她和父母住在一起,丈夫在北京打工,儿子在武汉读大学。她去年养了十几只兔子,每天两次出门割草喂兔子。其他的时间,就用来写诗和阅读。

     选择用诗歌表达自己,和她的身体缺陷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她没办法轻松的书写,“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所以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

     在某种意义上,诗歌是她的精神寄托,甚至终极关怀。她曾经写道:“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其实我一直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都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它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诗歌会是一种武器,即使是,我也不会用,因为太爱,因为舍不得。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的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

     我问余秀华什么时候写诗。她说:“平静的时候写诗,写诗让我平静。那些词语会自己蹦出来。”

     但她的诗却并不平静,充满了抗争、愤怒、悲悯和痛苦。就像诗刊编辑刘年所评价的:“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平静与挣扎,困扰着余秀华。她不想屈服于命运,但又无力挣脱。她曾写道:“每天割草,喂兔子,为一个兔子的死而悲伤。这就是一个农民在活着。在农村,人与人隔得也非常远,他们除了打麻将几乎没有别的娱乐,这不是堕落,而是真正的可怜。我不知道如果我会打麻将,是不是一定就是他们的一份子,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厌倦,这么多年,除了诗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被我厌倦。”

     她在诗中是一个样子,在现实中又是另一种存在。就像她自己说的:“我是诗歌无法说出的部分”。她没有健全的身躯,没有富足的生活,没有工作,也没有爱情;但却有着最真诚的情感,天马行空的想象,永不妥协的愤怒和质朴而绚丽的文字。这些元素汇集起来成为一首首诗句,像出膛的子弹,击中内心柔软的部位。

     (全文将近期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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