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绘本的人:种下第一颗种子
2015/4/10 三联生活周刊
安徒生曾说,孩子就是小不点,记不起自己最初是躺在哪朵花里,花儿发出怎样的香气。但是他们长大成人以后,身上却有某种品质,使他们说:“我最爱这朵花!”在中国尚不丰厚的绘本土壤上,原创者们就是为孩子种下第一颗种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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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皋
蔡皋:民间土壤的滋养文/ 贾冬婷
头发已灰白的蔡皋笑起来还像个孩子。她拿出一沓名片让我挑张喜欢的,有字的一面只有基本联系信息,丝毫未提及她国内绘本界权威的身份,无字的一面则印着趣致孩童形象的水彩小画,张张不同,追着喂小鸡的、趴在地上看书的、在妈妈怀里撒娇的……还有一张是背着书包、提着画箱去上学的小姑娘,她说“就像我小时候”。
蔡皋1946年出生在长沙,那是一个民间文化还没有退化的年代。“那时候长沙不像现在摊饼一样的那么大,还是个湘江边的小城,有水就有商埠,就有人家。独院落,小街巷,麻石路,这种格局还没有变。大家庭聚居在一个院子里,季节的变化和民间的民俗衔接得天衣无缝,过年不用说了,三月三采地菜,清明踏青祭祖,夏至外婆做夏历坨……”

《花木兰》内页(蔡皋绘)
蔡皋从小跟外婆长大,那时外婆经常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给她讲故事,故事的主角都是聪明女子,调侃的都是男性。比如有一个是说,家里要来客人,女的和男的说:“家里有客人,你吃相要好点。”但她还是不放心男的,就在他腿上拴了一个小绳儿,女的在厨房里拉一下,男的才可以动一下筷子。结果女的去上厕所了,小猫小狗不停地拉小绳儿玩,男的就不停地动筷子,最后肚子撑得要命。蔡皋说,外婆讲的这些故事带有她的色彩,她的体温,多半都加入了自己的诠释。女性在那个年代虽然没什么地位,但她们对生活的态度是非常积极的,像外婆一样,她们都是家庭生活方面的高手,可以让生活充满她们的气息和情趣,这种来自民间的怡然自得也影响着蔡皋。
蔡皋自己已经做了外婆,但还常常怀念外婆带她去看戏的日子。“台上热热闹闹地唱,台下热热闹闹嗑瓜子、嗑花生、吃茶。小孩子还吃得到寸金糖、紫苏梅子一类。搞得一手一嘴蔑黑的时候跑堂子的伙计就有滚热的毛巾递过来,大人擦过一遍嘴巴,顺手把我拖过去,看也不看,将白毛衣往脸上一捂连鼻子带嘴巴就是一拖,拖完继续又吃又看,笑死人,哪是看戏,直叫是吃戏,吃得手指老是蔑黑的,戏是烂熟的。”蔡皋怀念看戏,由看到画,不由自主把这种戏院里的热闹氛围带入画里。“童年太干净了,你染什么就是什么,看了戏了就染上戏了。”

《孟姜女》内页(蔡皋绘)
上世纪80年代,尽管绘本并未引进,但图画书的创作蓬蓬勃勃。一大批人跟湖南少儿出版社的蔡皋一样,身兼双重身份,既是编辑,又是创作者。蔡皋说,他们这代人有民间生活体验,喜欢传统文化,又对现代艺术敏感,希望找到一条结合的路径。改编相对原创更容易,特别是经典民间故事,因此形成一股学民间的热潮。问题是,民间怎么学?创作进入到成熟期的时候,她问自己,民间内核的东西是什么?其实造型、色彩这些都是表层,民间精神骨子里皈依为一种精神,她总结为“对生活的大肯定的精神”:看待生活的悲欢离合,都是欢天喜地的,都是喜剧。因为民间多凶险,多悲苦,需要化解,民间文化本身就带有祈福色彩。这种不屈不挠,这种积极态度,正是民间精神最宝贵的。


《晒龙袍的六月六》内页(蔡皋绘)
有一次,出版社要蔡皋画一本图画书,她想到小时候很喜欢的《聊斋》里的一个故事《贾儿》,说的是一个10岁的小男孩沉着地用计谋惩罚了迷惑母亲的狐狸。蔡皋说,她小时候就喜欢看《聊斋》,她觉得《聊斋》是有力量感的,一种朴素的、对美的生活的渴望,一种尊重与被尊重的精神渗透其中。她在《聊斋》里读出了戏曲,也读出了民间:“因为一切民间艺术形式的艳丽、丰富;变形、夸张;神秘、幽深,在《聊斋》里都有对应物。蒲松龄也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他说他的知心朋友都在那些幽微的地方,那也是民间。”
不过,蔡皋最初提出想画《贾儿》这个题材,很多人都反对,“狐狸迷惑母亲”这样复杂隐晦的故事,小孩子怎么会看明白?她的想法是,重点放在小孩子身上,不渲染妈妈怎么被狐狸迷惑上。她知道,将《聊斋》故事做成图画书给孩子看是有难度的,但就像她读《聊斋》,小时候是从听故事讲故事开始的,读原作则是长大以后的事。从中读出了一点意思,知道了一种况味,则是在有了一定阅历的时候。她想做的图画书也是这样一种超越年龄界限的东西。孩子小时候可以读故事层面,慢慢可以读出它的好处,最终形成一种审美趣味。就像禅宗里面的“一指禅”,让孩子顺着这一指可以看到天边的月亮,比如古典的好诗歌、好的文学作品,作用无异于路标。蔡皋认为,对于成人来说,幻想的世界是不能存在的,他们只生活在现实的生活中。可是有什么必要在儿童幻想的世界和真实的生活中设置一堵墙来呢?儿童们天生就有在幻想和现实中自由往来的本领。


《宝儿》内页(原《荒园狐精》,蔡皋绘)
黑色是这个后来改编为《荒园狐精》故事的底色,也是与《聊斋》故事内涵契合的颜色。蔡皋是怀有生命敬畏感的人,她说:“这个世界中幽微的事物,我们是不容易了解的,这一点我小时候就有体验,不信,请往颜色深沉的地方定睛一看,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种你不知道的神秘的存在?你有没有感觉到在混沌和苍茫之中,每一种生命都在眨巴着一双眼睛?一切的可知都是从不可知而来。”因此,黑色成为一种氛围、一种结构、一种对比、一种冲突,甚至作为一种宽厚的形态而存在着。从黑色底蕴中奔走而出的,则是强烈的、有冲击力的红色。她认为,民间大红大紫呈现出的是一种大俗,这种大俗走向极致,即是一种大雅。凝重而丰富的灰色调是民间生活的基调,一切高昂的明艳都是从灰色调子里长出来的,它们不必谦虚,可以像小孩子那样锐声喊叫,表示它们的快乐。1993年《荒园狐精》在捷克拿下了“金苹果”插画大奖,但那时国内绘本还没有市场,很多都被当作废品卖掉。

《桃花源的故事》内页(蔡皋绘)
1995年,被称为“日本图画书之父”的松居直到长沙办讲座,蔡皋听他谈到一个观点:“文加图是带图画的书,文乘图才是图画书。”这句话真正指引她走上了绘本创作的道路。后来,湖南少儿出版社社长张天明邀请松居直来湖南看武陵桃花源,她陪同一起去了。一到武陵,松居直就被那种翻过一座山不是一座山,而是别有洞天的风景深深吸引住了。《桃花源记》在古代便被翻译到日本,松居直从幼时记事起,就看到父亲每逢三月,在家中壁龛上挂起桃花盛开的山水画,画上一叶小舟逆流而上。他总是想象,这只小舟到底要去哪里呢?
“看着那幅画,仿佛听到画中人邀我到桃花源中去,于是想象自己走入深山。这梦幻的时刻犹如桃花的颜色温暖、柔和。我想,这种在画中神游的愉快感受,是和读幻想小说一样宝贵的体验。或许,我后来从事图画书工作,也与此画中感受到读故事的乐趣不无关联。”松居直提出想为《桃花源记》创作一本绘本,邀请蔡皋在长沙画,他在日本写。蔡皋很兴奋,因为《桃花源记》里表达的精神也正是她向往已久的,她想将她熟悉的乡村生活、将理想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放进画里。
90年代的武陵源,让蔡皋回想起此前6年乡村教师的经历,她都带入《桃花源的故事》里:渔人进入的那条小溪上有石板桥,两侧有茅亭,里面总有为上山砍柴的樵夫预备的茶水,她每次去学校都要经过;渔人到桃源人家去,一个妈妈牵着孩子走进来,就地取材的竹木结构的房子,用竹筒引水、喝水,也是日常的生活场景……翻开这个故事,一条狭长的水路贯穿始终,这是松居直推崇的中国传统留白的处理,他认为画得太多、太满对儿童的想象展开不利。在故事的结尾,渔人要离开桃花源的时候,他收到了两件礼物,一件是花种子,另一件是拨浪鼓,这是蔡皋的一个隐喻,为他事后不守诺言埋下伏笔。

《桃花源的故事》内页(蔡皋绘)
为什么送渔人种子呢?蔡皋说,虽然渔人最后告官,但她不想把渔人写得很坏,她甚至觉得渔人很可爱。一开始,他“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说明他喜欢刨根问底,要去找源头。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湖南乡间那种明媚,如此吸引一个普通的渔夫。纵使洞口“仿佛若有光”,还是弃船而入,有一种探索精神。蔡皋告诉我,桃源人把土特产当作礼物送客人,这是湖南民间传统,叫作“打发”。给的是种子,其实蕴含了渔人对理想生活的盼望,他羡慕桃源那种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安详自然。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官,但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是小国寡民的思想。蔡皋想告诉读者,桃花源故事本身要传播一种精神,渔人在播种的过程中,也把桃源的秘密泄露了。她希望也给看故事的小孩种下一颗桃源种子。
在绘本里,蔡皋也想告诉读者,小孩子比成人聪明。比如在《荒园狐精》故事里,她将商人儿子的眼睛画成了几种颜色,有时它是蓝色,有时又变成黑色。“在那双清澈得如同湖水一样的眼睛中,一切事物都能现出原形。那双眼睛在特定情况下是变化的,只是成年人一般不易发觉,因为成年人为闻见、知识所困,眼光早已不可能那样明澈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除非我们有意去除遮蔽,从孩子那里学得一种澄明。”
蔡皋将孩子称为“我的小先生”,她觉得,自己多少还有一份从繁复中陶冶出来的单纯和真诚,也是因为一直与孩子们结伴同行的缘故。她总是想找到童年时的感觉,虽然不可能还原成儿童,但和孩子接触,看他们怎么看世界,可以让自己的心境变得更单纯朴素一点。比如有一天,她抱着小孙子去楼顶看太阳,他就去伸手向上摸,成人是不会去做这个动作的。她也把手伸出去,接太阳。孙子看到了问:“奶奶、奶奶,你接到了没有?”“太阳太高了,我没把它带回来。”小孙子接着说:“那你把它量一量,搭个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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