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张艾嘉的深情
2015/5/17 三联生活周刊

     《念念》的主演其实是“商业性很强”的梁洛施、张孝全和柯宇纶,但仍旧被市场标签为“文艺片”,张艾嘉坚持声明这个标签:“这两年好像文艺片是票房毒药,但我不太想骗观众,文艺片不是丢人的电影,我40多年的电影生涯都是在拍文艺片。”

    

     电影《念念》剧照

     《念念》是一部乍看故事情节很简单,实际上却并不好懂的电影。

     镜头很碎,很多空镜,影片一开头就是梁洛施站在台北的一栋高楼楼顶,仰望光线瞬息万变的天空,很久很久。张艾嘉有意放慢了开头10分钟的节奏,然而接下来的叙述也并不畅快淋漓,三个年轻人陆续出场,牵出了三条线,每条线索都联结着二三十年前的过去,曾经健在的父母和破碎的原生家庭。生活表面上常规平淡,但其实并不顺利,情节的推进很慢,一段叙述总是戛然而止,然后回到久远的从前,时间点一直在来回跳跃,就好像大海中的一个漩涡,每转一圈,下落一点,很慢很慢地把人吸到最底层。“片中大部分事情发生在5年前,有一些事情更久远,发生在现在的只有哥哥34岁的生日。”此时全片已经临近尾声。

     在张艾嘉读到《念念》的时候,“还不是剧本,是三个故事”。故事的作者是一个在台湾电影圈发展多年的日本人荫山征彦。“他写的是自己的经历,他一个人来台湾,和父母很长时间不和解,但是后来想改变,结果发现弟弟结婚这样的大事,家里人都没有通知他。他以此写了两场戏,我被他的真实感动,女孩子可能比较容易诉说心里的渴望,但是很少有男孩子愿意这样袒露心扉。”

     张艾嘉的一个朋友告诉她,他平时一看电影就瞌睡,《念念》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看电影没有睡觉。“他说他看了三次,看到第三次的时候,他坐在电影院里大哭。”

     张艾嘉反复说,《念念》讲的不是故事,而是情绪。“电影其实可以不用那么讲白,然后把情感推到一个不同的层次上去。”《念念》有一个“色彩计划”,赋予不同的主角以不同的颜色,育美是一种深紫色,配以浅浅灰灰的蓝绿色,阿翔是一种有涌动感的暗红,育男则是一种明亮、爆炸性的橘黄。片子里拍了一场育男的梦境,整个画面有一种油画的质感。“一开始,我就认为,这部电影的色彩一定是要很浓重的,一定要跟现在所谓的小清新电影有所区别,小清新电影的颜色通常很干净,淡淡的色彩,但是我觉得这部戏的感情是非常强烈的,所以我一定要用很重的东西,来抓到内心的感受。”

    

     电影《念念》剧照

     不到两个小时的片子,张艾嘉花了9个月的时间,剪出三版,删掉了40分钟,主要是对白,目的是为了让《念念》看起来更不像一个“大家习惯看到的所谓的故事”。影片中的人物常常正说着台词,镜头的角度就突然从平视转向仰视,黯淡逼仄的现实俗世,一下子被置换为辽阔的天空、云朵和大海,对话变成了对画面的注解。拍片时,张艾嘉要求摄影师“捕捉大自然的情绪”,摄影师问,海的情绪是什么,天空的情绪是什么,张艾嘉回答说她也不知道,“因为我们不知道,所以要去捕捉,希望捕捉很多大自然的景象,和我们不知道的情绪,每一天都在变化,我觉得这就是人生”。

     影片很大一部分内容发生在绿岛,这是哥哥(育男)和妹妹(育美)出生和度过前半部分美好童年的地方。在荫山征彦的故事里,育男的老家原本设定在北海道。“我跟投资者说不可能在北海道,因为太昂贵了。刚巧有个摄影师朋友去绿岛工作,寄了绿岛的相片给我,我跟阿庄(影片监制)就飞去那里看,发现它既是台湾,又不是台湾。只离开(本岛)18海里,但当地人会说‘你们台湾人’什么的。我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地方,就开始写绿岛。”

    

     电影《念念》剧照

     绿岛和台湾之间的这种隔离感,后来幻化成了影片中三个主角之间咫尺天涯的距离感。育美和男友阿翔,明明在同一时间去了同一家医院,只不过一个在上一层,一个在下一层,各自怀揣着难以向对方言说的心事,就这样不知情地擦肩而过。育男和育美长大后,一个住在绿岛,一个住在台北,彼此始终没有联系,然而绿岛和台北有多远呢?在台北出差的育男要赶回台东医院看望他病危的父亲,上午发车,下午就能到。“可是他们就像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饰演成年育美的梁洛施,和饰演成年育男的柯宇纶,直到最后一场戏才真正碰头。

     “人生有些事情,不到时候就是不会发生。”《念念》中有一场戏,是在台北车站旁边的星巴克,外面是台风过境的狂风暴雨,大量人流滞留车站,育男和育美先后走进这家星巴克,站在同一个位置。“写这场戏的时候我在掉眼泪。”张艾嘉说,“你和他在生命中或许曾经多少次相遇过,可是就是不知道。命运让你一直要到该知道的那一刻,才真的知道。”

     很多人说,《念念》是一部关于童年创伤的电影。从这个角度讲,《念念》和同时期在内地巡演的林奕华的《恨嫁家族》有些相像,然而,注重现场效果的舞台剧更多的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爆发和呐喊,而张艾嘉的电影由于有了大屏幕的距离,始终保留一份安静、内敛和自省。拍《念念》时,张艾嘉已经60岁了。“当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会开始回想我的家庭、我的过去、我的成长、我父母跟我的关系,这些亲密关系在我人生中的位置。”

     张艾嘉自己其实是幼年丧父,母亲也不太管她,把她丢给祖父母,等于她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缺失了严格意义上的家庭。杨澜曾经在访谈中问过她,是否与母亲达成了和解,她回答道:“我当年没有抱怨,因为我的个性,没有想那么多,我就很接受那些事情,没有分辨过母亲的对错,我觉得我的人生态度因为我的个性的关系变得比较单纯。”

     7年前,张艾嘉拍了《一个好爸爸》,这主要是个喜剧,古天乐饰演的主角是一个黑帮老大,从小与单身母亲相依为命,阴差阳错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黑帮老大也会有亲密关系,他有母亲、老婆、女儿,我想讲述他生活中围绕这三个女人发生的故事,一定很有趣。”

     及至《念念》,张艾嘉开始更直接地讨论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代际关系。“我们常讲,上一代要原谅下一代的青春跟鲁莽,但从来没有反过来想,其实父母也有很多过去,做了一些事情,是我们无法理解的。说不定父母在他们的人生中有很多遗憾,在潜意识里影响着孩子。这些关联,直到有一天这些孩子成长到某个阶段,真正要对他们下一代负责任了,才会去挖掘出来。”

     影片中,三个主角的父母,几乎都是猝然离世:育男和育美的父母,一个是突发心脏病,一个是难产而死。阿翔的父亲是浪迹大海的水手,一次船难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岸上,连尸体都没有。三个主角的遭际,一开始也都是被动的——在自然成长过程中被打断、被禁止或者被放置。“我们没有选择自己的童年的余地,蛮无辜的。”“但是小孩子长大了,就要学会和过去相处。”

     于是,当张艾嘉拍《念念》这样一部电影时,多了很多讲故事的视角,有男性的,也有女性的,有子女的,也有父母的。“这个故事有很多种讲法,我试图寻找最好的一种。”她自己曾经说过,她导的所有电影,其实都只有一个主题,就是“爱”,“翻来覆去地讲,说到底就是这个人和爱的关系”。“《念念》这部片子,我作为导演,我有很深的情在里面,可是我的情并不是跟着里面的某一个人,我是跟着整件事情,这个事情发生了几十年,我跟着这几十年一起走。这个事情对我来讲已经过去了,所以我能够爱着每一个角色,呵护每一个角色,里面没有谁对谁错,每个人做的决定,都是在那一刹那他自己最渴望的,这些东西我们很难去给它一个罪名。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经历做出自己的决定,然后承担决定的代价。”

    

    张艾嘉

    

    两代人之间的魔幻现实主义——专访《念念》导演张艾嘉

     三联生活周刊:影片里贯穿着母亲讲给孩子的小美人鱼故事,但又不是安徒生的小美人鱼,这个故事是你自己编的吗?

     张艾嘉:是我编的。我们在小的时候,都会有一些所谓的童话故事,心中都有某一种的幻想。长大了,这些东西都变得比较遥远。我就在想,这样一个母亲,生活在一个小岛上,可能她没有什么经历,一生当中就只有这么一个故事。她几乎是在海洋中包围着长大的一个女人,但是她又那么渴望自由,每次在海里潜游的时候,都有一种释放情绪的感觉,所以我想写的就是母亲在海里跳舞,渴望自己像飞天一样飞出去,但是一回到现实生活的时候,她就必须要面对现实。在现实中她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把渴望攒成一个美人鱼的故事,等于是在鼓励自己,也带着孩子们,用美人鱼的故事来述说,世界很大,有机会就要向你的目标前进。所以她说,她每天都会讲一点不一样的,这个故事就是她的生活,生活每天都有一点不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所谓的“童年创伤”?你觉得上一代对下一代的影响是一种因果关系吗?

     张艾嘉:其实我不太想用“童年创伤”去说这部电影,因为“创伤”这两个字太严重了。人生中就是不断地有事情在发生,在改变我们的生命,不要说父母,我们身边任何一个关系有点近的人,做了一些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影响到我们。比如我拍《心动》,影响了我身边的好几个男女去结婚,我一个朋友的小孩,看了之后就去找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去结婚了。所以这种影响的来源,有太多太多,家庭、学校、整个大环境,如果你把父母的影响当成一种创伤,要去挣脱,我觉得那反而变成一个很苦的事情,因为如果你对你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都非要去找到一个答案的话,等于是给你自己的一生上了一个枷锁。我们要懂得怎么去和别人的过去、别人所做的事情做一个和解,首先你要懂得,这些东西在人的一生中发生,是太正常的事情。有谁的一生中没有碰到过转变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要懂得怎么跟自己和解。

     三联生活周刊:育美在新书发布会后去找沈叔叔的那场戏,在这部电影里非常特别,能讲讲这场戏吗?

     张艾嘉:其实那是蛮重要的一场戏。几乎等于是整部电影里面唯一一段用讲的,因为其他的戏我都没有用讲,没有去解释任何事情。因为育美也是跟很多人一样,心里明白一点,又不明白一点。她很爱她妈妈,妈妈也很爱她,妈妈带她出来,可能答应过她,哥哥有一天也会出来,可是没有。妈妈出来,到底是为了她,让她的才华有更好的发展,还是为了自己自私的一个想法,要去追求一个更美好的、更大的世界?可是出来以后,这个世界也并不美好。现实是很残酷的,妈妈在台北煮面的那个场面,我觉得是最残酷的。现实并不是玫瑰花园。

     三联生活周刊:生产的那场戏,拍得毫不修饰、非常真实,胎儿出生的时候还包覆着薄膜的那种状态,看了令人非常震撼,我们很少在电影中看到这种镜头。

     张艾嘉:因为我觉得这部戏真实的地方一定要非常真实,魔幻的地方也要更加魔幻,否则魔幻的地方就会变得不清不楚,而真实的地方也不那么真实。我一直觉得,其实我们的生命中常常有很多魔幻的瞬间,是我们不知道的,没有注意到的。我们跟魔幻之间到底有多少距离?其实对我来讲,魔幻和真实是可以慢慢越来越接近的。比如《百年孤独》那部小说,里面就有很多魔幻的瞬间,可是那些东西并不是鬼,是人跟灵,是一些当你特别敏感的时候,就能够感受到在身边的东西。为什么生孩子这场戏对很多人是很震撼的呢?因为这么真实的场景,对他们来讲恰恰是满魔幻的。这场戏,其实是《念念》这部电影开拍的第一场戏,当时我们去看医院的景,碰到了这个待产的护士,我们立刻问她,可不可以,她就很了解,并且同意。开镜前一天晚上,她就进了医院,我们开拍的第一天下午,她就生了。

     三联生活周刊:育美一开场遇见的“没有影子的男人”,和把育男接进计程车并借给电话的神秘男人是同一个,把画还给育美的大叔,和育男在酒吧里遇见的大叔也是同一个,这俩兄妹之间存在好多这种魔幻色彩的联系,这是你的用意吗?

     张艾嘉:其实魔幻的情节来自这个日本男孩,荫山征彦。我第一次看他的故事的时候,打动我的就是这几场:育男在幻觉中回到一个空间,见到年轻时的母亲;阿翔在防波堤,幻想自己和父亲对话、比拳。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一个男孩子,他的心中是多么渴望跟父母对话,但是碰到他们的时候他说不出口,只能在某一些假设的魔幻环境中去表达,去释放自己对父母的一些怀念。看到这些东西,我其实蛮心疼的。我常常觉得,有些孩子总是对父母报喜不报忧,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其实未必,有的时候,父母还是可以跟你分享一些隐忧,大家能够什么话都说是最好的,可是现代人是比较难了。年轻人可能也觉得父母老了,他们不懂。那么我看到的是这样一种感觉,原来他们一定要用一种魔幻的方式来跟父母对话,我很喜欢这两段东西,这也是当初我把这个本子接下来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片子中有非常多的水、海洋的镜头,你是不是也想借此达成某种隐喻?

     张艾嘉:人最开始在母体里,就是羊水中嘛,当你追溯生命最初的起源的时候,你就必然会接触到这些东西。水是非常奇怪的,它不停地流动、变化,有时候危险,有时候温暖,有时候波涛汹涌,有时候宁静、让你觉得在里面很自在。各式各样,像人生一样,一直在不停地往前滚,一直在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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