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养老院大火:乡镇养老之殇
2015/6/4 三联生活周刊

     如果不是一场死亡38人的养老院大火,地处河南中部的鲁山可能还是一个默默无闻、鲜为人知的县城。

    

     5月26日,河南省平顶山市民众为火灾中失去生命的老人焚香祈福

     2015年5月31日,是这场火灾死难者的“头七”,县城里依旧嘈杂喧闹,当时的人们似乎从最初的震惊中走出,生活又回归到原来的状态。不过,在失火的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依然警戒重重,大门被安保人员用条幅封锁着,任何人不能入内,也无法从院外看到内院的火灾废墟。门口几米高的大广告板上,一名女孩推着轮椅上的老人,背景是蓝天和饱和度过重的绿色草原,红色的大字写着“康乐家园欢迎您”。由于警戒线过大,养老院大门内“为党和政府分忧,给社会家庭解难,帮世上老人解愁,替天下儿女尽孝”的大字招牌也无法被看全。前几天门口熙熙攘攘的围观群众和蜂拥而至的记者们都不见了踪影,唯有地上的花束和因烧纸钱而留下的黑色炭灰还在证明着这场惨剧。

     火灾现场

     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街对面,有一片农村平房小院,从大路进去转一个弯,便可以看到“如意美发屋”的招牌。农村的院子隔出了半间房,摆了一面镜子、一把椅子,一个洗手池用来洗头。就在25日晚养老院失火前两个小时,老板娘曾接到了一位客人。中年人背着瘫痪的老太太走进屋,托老板娘给老人理理头发,再染一染,说要“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老板娘40多岁,干练健谈,聊天中得知老人已经在养老院两个月多,儿子这次是专门来看母亲的。老太太被送回了养老院,两个小时过后,养老院失火,38位老人葬身火海。老板娘至今不知自己看到的那位老太太的生死……

    

     5月26日,河南省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发生火灾,消防人员在现场清理废墟

     老买几乎是第一拨冲进火场救人的。老买在他哥哥开的羊肉烩面馆里当厨子,圆浑厚实但并不高,留着八字胡,头上戴着一顶穆斯林小帽。那天老买正在店里做饭,开始听见有伙计说外面冒了青烟,他还出去看了看,以为是不远处垃圾沟里谁又把垃圾点着了。回去做了两碗烩面端给客人,才听见有人慌叫“着火了”,他跑出去的时候,青烟变成了滚滚的黑烟,卷着下面的火光,从三里河方向直冲天上,老买才意识到,真的着火了。

     他没有多想,便冲进了养老院。此时老买注意到已经有六七个人在灭火救人,整个院子全是黑烟,大火从一栋房子西侧烧向东侧。老买有些犯懵,不知道从哪儿救起。混乱中,有人塞给他两个灭火器,好在自己以前做过大货车司机,认识这东西。老买拿过来就用,可没想到两个灭火器加起来用了不到一分钟,“每个只喷了几下泡沫便用光了”。

     眼看着灭火来不及了,老买决定冲进房子里救人。他一脚踹开房门的时候,整个黑烟扑了出来,老买几乎被熏晕。屋里浓烟滚了一地,火舔的地方到处都“噼啪”响,屋顶开始掉下很多“渣渣”。有人说要盖着被子冲进去。“我看到房顶上的塑料板掉了下来,屋里很多东西都烧化了。”5月28日,火灾之后第三天,国务院事故调查组初步调查认为老年公寓房屋违规采用易燃可燃材料为芯材的彩钢板,这种彩钢瓦房俗称“铁皮泡沫房”,没有地基,多为临时建筑,墙体由铁皮中间填充泡沫而成。

     “有人说一些屋子里没人,但我站在屋外喊,能听见里面老人‘哎哟’的声音,不是‘救我吧’,是‘哎哟’。”老买后来知道那些瘫痪的老人已经不会说话了。随着啪啦啪啦的响声,墙壁和门开始倒塌,屋顶塌下来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火越来越大,屋子里老人的呼喊声也没了。其他老人则缓慢地从旁边没有失火的养老院房屋中走出来,“他们都在那看着,他们是老人,没有力量去救人”。

     消防车没法开进养老院正门,于是转而又从北侧加油站的侧门进入着火区域。此时房屋西侧已经基本烧光了,消防队端着水枪在老买他们的指引下向东侧灭火。随后武警和治安人员到达,百姓被要求离开现场。

     鲁山县城西北端的康乐园老年公寓远离最热闹的中心地带,从县城中心干道之一的人民路过去需要在村间小道中穿梭,北侧挨着加油站。养老院可以住130名老人,4个管理区域,包括2个自理养老区、1个半自理养老区、1个不能自理养老区。这次着火的偏偏是不能自理养老区,更加重了这次悲剧。当天晚上屋子里44名老人,其中38人死亡、2人重伤、4人轻伤。“整座房子都烧光了,如果只是自理养老区着火,就烧不到人了,因为那里的老人们好赖都可以走。要是能走,一分钟就基本全逃出来了。”老买现在提起来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脸沮丧。他当晚回到家后一整夜没有睡着,一睁眼就想起老人们在火中“哎哟”的声音。

    

     火灾现场,堆满了被烧成空壳的铁架、轮椅、床柜等物品

     养老压力

     当晚火灾受难老人的儿女们基本都赶到了现场。在市内摆地摊的朋友打电话告诉赵亚顶,“消防车说三里河养老院失火了”。赵亚顶的母亲李淑琴就住在不能自理养老区,他马上给养老院打电话,电话另一边的年轻女护工吓得动弹不得。他跳上电三轮车和妻子马上到了现场,整座房子只剩下乌黑细小的房屋金属骨架、床架和轮椅支架。赵亚顶瘫软在原地,“当时一看房子烧成了这样,就知道肯定没有活人了”。搜救人员掀开废墟最上层的铁皮,随后铲车开始清障,尸体被陆续抬了出来,“尸体被烧成一个一个黑疙瘩,什么都看不出来”。尸体被用白布裹起来运走,进行DNA鉴定,以辨别死者身份并通知家属。

     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是一间民办养老院,由平顶山市民政局于2010年底批准成立,证件齐全,但养老院实际在当地已经运营了十几年。河南省政府2011年养老服务机构年检结果报表显示,康乐园老年公寓年检结果“合格”。但根据《社会福利机构管理暂行办法》养老院居室不得采用易燃装修材料。很显然此次失火的不能自理养老区“铁皮泡沫房”属于易燃材料。

     46岁的赵亚顶剃着平头,稍微有些消瘦,平静中带着一丝无奈。他曾经在县里专门做防火材料的工厂工作,但母亲最终却因防火问题离世。“家里条件不好,没有那么多选择,自己当时想到过安全问题,但也没有提出来。国家都审批合格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现在看这都是因为国家监管不严,民办企业以挣钱为主,要不然很多事情根本不会发生。”赵亚顶的母亲去年底脑瘀血半身偏瘫,而春节过后老家的姊妹全都外出打工了,他是独子,住在鲁山县城的旧小区里。不到100平方米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墙皮没有脱落的地方都泛着黑色,大厅里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脏沙发的对面摆着一台40英寸的液晶电视。这套房子他每个月付800元房租。大姐在洛阳、妹妹在郑州打工,母亲去年底偏瘫,今年春节过后一直照顾老人的妹妹也外出打工,农村老家没人了,老人住不惯楼房,于是赵亚顶便带老人去了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在考察了附近几个养老院之后,赵亚顶觉得相比县里第三医院开办的公立养老院,康乐园老年公寓的优势就是宽敞,“地方大,空地多,都是平房,很多人说那里服务好”。但养老院每个月1700元的费用对他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数目。

     鲁山县城宽阔的县城主干道双向四车道,两侧还配有绿化隔离带和非机动车专用道,但开在街道中央的是一片片红色铁皮三轮“摩的”。县城里大量的失业人群无事可做,于是开摩的成了这部分人群的主要营生,而这显然影响到了当地200多名出租车司机的生存。就在火灾发生两天后,养老院不远的路停着很多出租车,司机们在罢工,抗议政府没有针对非法摩的的监管和遏制。而在县城1000多名摩的司机中,就有赵亚顶。

     家里如果一个人留下来照顾偏瘫的老人,单单靠另一个人出去打工赚钱很难维持家里的生活。赵亚顶两年前从做防火材料的公司失业,随后便开起了三轮摩的,一天能挣70块钱,老婆也开三轮车,在县里为“宅急送”运快递,送一件5毛,每月挣不到1500块钱。“你看鲁山街道上那么多摩的,都是因为没啥干的。”赵亚顶觉得开摩的唯一好处是自由,“家里有点什么事,可以直接把车放那儿,之前还能经常去看看养老院里的母亲。”

     小小的鲁山县几乎是中国社会所面临的养老难题的一个缩影:鲁山县“七山二水一分田”,人口将近百万,农业人口多但土地少,乡村县城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同留守儿童一样,留守老人现在也成了社会难题。2015年,中国60岁以上人口突破2亿,接近总人口的六分之一。把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扩大100万倍,就是中国社会即将呈现的巨幅画面。

     与城市居民养老政策不同,新中国成立后,农村的公社制度成为农民养老的集体保障。直到上世纪80年代,随着公社制度的结束,农村转变成家庭养老。千呼万唤,2009年中国推出了全国性农村养老保险制度,3.25亿的中国农民60岁以后可以得到国家的基本养老金,每月55元,后来涨到60元。社会养老的巨大漏洞,也间接推动了民间养老投资的热情,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而养老院负责人范花枝也曾于2013年12月获得鲁山县“农信杯”第三届道德模范提名奖。失火之后第二天,范花枝被公安局带走接受调查,另外还有12名相关责任人也被控制。

     目前全国缺乏自理能力的老人超过3300万人,但实际全国护理从业人员只有百万。专业的护理人员更是稀缺,全国所有机构的护理人员仅有20余万。此外由于民营养老院很难支付高工资,大部分中国护理人员由低教育程度的农村劳动力组成。这次鲁山养老院的大火,以38人的生命代价让我们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

    

     火灾中脸部有轻微烧伤的老人说起大火仍心有余悸

     幸存者们

     火灾当晚在不能自理区幸存下来的69岁老人郭央志第二天就被转送到了鲁山县第三医院办的公立养老院。这家2010年底开办的养老院就在鲁山县第三医院后院,是当地唯一一家公立养老机构。狭长的三层小楼里一共能住86名老人,配有5名护士,10名护工。郭央志的儿子儿媳妇火灾第二天早上过来问,当时剩下一张空床位,于是郭央志很幸运地顺利转院。但对于郭央志的儿子郭金城来说,老人养老院的费用从以前的每月1650元涨到了现在的1950元。

     郭金城的姐姐远嫁,在外打工常年回不了家,赡养老人的费用全是郭金城和老婆苏娜两人出。之前老人脑瘀血病重,苏娜在家照顾了老人半年,但后来因为要出去做生意,所以把老人送到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仅仅40天,就发生了火灾。郭金城上个月刚刚辞了工作,借了六七万元自己在县城开了一家汽修店,想着这样就不用再向老板请假去照看老人了。“转院花了3000多块钱,每个月给老人买药的钱也要500块,再加上那开店的六七万元债,现在压力很大。”苏娜这样说。

     81岁的赵玉兰也在火灾中幸存下来,当时她被一名女护工从着火的房子中拖了出来,右脚脚踝几天之后还能看到一片擦伤。现在她住在二儿子张圈家里。张圈家在鲁山县城内两年前新建好的向阳花月小区,如今这里已经褪去了新楼的整洁干净,张圈和老婆带着1岁多的孙女住在6层一套125平方米的房子里,三室一厅,南北通透的大厅里摆着一套180度半包围式的长沙发。2013年底,张圈的二妹花了18万多元买下了这套房。而老人赵玉兰现在住在小区一层储藏室改成的小屋内。

     小区楼从二层到六层是公寓,一层则全是车库和储藏室,每间10平方米左右,里面潮湿阴冷,一条细小窗户透着微弱的光,伴随着采访的交谈,是楼道里有节奏的“滴答滴答”的流水声。这些储藏室基本全被改成了可以住人的单间,小区里的老人大多选择住在这种单间里,除了不用上下楼,还能来回串个门与其他老人聊聊天,像在农村院子里一样。赵玉兰住的储藏室里只有一个铁架双层床,上层堆满了东西,下层老人的床单已经发灰,床头柜上一盏台灯泛着白光。

     看得出,赵玉兰并不留恋在养老院的日子。“我老是吃不饱,经常饿,和护理人员说过自己饿,但别人都不饿,就我饿,也不管用。”养老院平时晚上六七点钟睡觉,之后就见不到护理人员,她经常因为饿而睡不着。“养老院里的人不会伺候我,还是我二儿子伺候得好。其他孩子们都没怎么来看过我,也不知道在家都在干什么,都不管我不要我了。”

     火灾当晚与张圈同在鲁山住的两个妹妹去了现场,之后只有大哥来家里看过一次母亲,如今张圈的哥哥妹妹们没有一个说要让母亲去医院。张圈因为买房子还欠着外债,现在县城夜总会里做厨师,每个月能挣2000多元。就在火灾前几天,张圈刚把母亲从养老院接下来3个月的5200元费用提前付给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如今这笔钱也没法再要回来了,而地方政府也没有和他取得什么联系。早在今年1月份老人右腿就曾不小心骨折,住了一个月医院,3万多元医药费张圈出了2万多,3个妹妹每个人只出了2500元。“我现在没有钱让老人再住院,所以只能买点药,买一些好酒,擦在老人伤腿上。”

     “本来想着老人去养老院是去享受幸福,解决年轻人的困难,没想到养老院却给老人带来了不幸。当时政府审批下来、验收了,我就曾相信它是正规的养老院,无论如何政府应该给一个说法。”虽然火灾发生之后,张圈庆幸母亲没有留在那里,但以后更加漫长的日子,母亲的养老问题怎么解决,这其实依然是摆在这个经济困顿家庭的一个现实问题。“我要照顾老人,照顾孙女,还要打工赚钱,日子不会太好过。”

     5月27日死难者DNA检测结果公布,地方政府与家属签订一份协议书,这份协议书规定:“在赔偿责任主体无力支付的情况下,甲方向乙方垫付丧葬费、死亡补偿费50万元,乙方承诺此事一次性终结,此后不再提出其他要求。”大火中去世老人戚秀莲的儿子武国利签署了协议,在殡仪馆认领尸体并进行火葬后,赶在30日将母亲的遗体在老家库区入土为安,并在“头七”当天圆坟。

     这50万元赔偿费,对于当地人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在鲁山县城一套100多平方米最好的公寓楼也就30多万元。武国利大哥的儿子在此时向他讨要50万元赔偿费中自己的部分,但武国利和妹妹认为这位侄子从没有出钱赡养过老人,所以拒绝与他分这50万。县城里,新的纠纷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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