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最后的闺秀张充和
2015/6/18 三联生活周刊

张充和
九如巷是苏州市区的一条小巷,不长,却因曾经居住过从合肥迁去的张家,增添了几分书卷气。说起“合肥四姐妹”,张充和是最具有合肥气息的一位。在上海出生之后,充和的一个叔祖母识修没有后代,十分想收养她,充和的母亲陆英就将她过继给了这位见多识广的叔祖母。直到16岁回到苏州九如巷,张充和的将童年的记忆都留给了合肥这座城,在老年张充和的访谈中,仍可辨出某些发音中的合肥口音,质朴、踏实、坚韧,略带土气。她不像三个姐姐那样,可以经常上戏院看戏,接触到更新鲜流行的事物,而在姐姐们的眼中,小妹的学问根基更扎实,也更有自信。

抗战胜利后,张家孩子齐聚上海大团圆
张家兄弟姊妹十人,姓名都很别致,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在前,名字里都有两条腿,意思是要跟人家走;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六兄弟在后,名字里都有宝盖头,意为要留在家里。
张家姐弟年轻时都是民主、自由新潮的追逐者,也喜欢写点东西,娱己悦人,1929年夏天,家庭杂志《水》诞生,张家的人都喜欢水,就像三姐夫沈从文说的,“水的德行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的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极容易就范。其实,柔弱中有强硬,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他们在这块自留地里写稿、刻印,将杂志分赠给亲友同好,乐在其中。然而,随着社会动荡,各自生活有了新的轨迹,《水》停刊了。67年后,几位老人兴致勃勃地又将它复刊,允和任主编,兆和任副主编,成了世界上最老的主编和最小的刊物,这个家族风雅的百年过往也都在写在这些小册子中了。

1940年代张充和昆曲扮相
▍沈从文·姐夫
三个姐夫中,张充和与沈从文的走动最多,沈从文即是她与先生傅汉思的媒人,也为她引来过“烂桃花”,像是他的好友、痴情的诗人卞之琳。
1933年,沈从文与三姐兆和在北京结婚,张充和去参加婚礼,随后就一直留在北京。沈从文长子沈龙朱曾回忆:“我从小跟四姨接触是最多的,她在北京待过,主要就住我们家。”那时家里人劝充和考大学,她于是就到北大旁听。当时北大入学考试要考国文、史地、数学和英文,考数学时,家人为充和准备了圆规和曲尺,她却没用:“因为我连题目都看不懂”,收获了一个无可争议的零分。然而,扎实的国学基础帮助她在国文科目中考了满分。张充和进入北大的过程成了传奇,还上了报,报道中却称她为“张璇”,她不希望别人从真名联想到姐姐兆和与当时已成名的姐夫沈从文,故改了名参加考试。
进入北大后,胡适和钱穆的思想史、冯友兰的哲学课、闻一多的古代文学、刘文典的古典诗词,这些课程对张充和的吸引力却不及邻校清华每周一次的昆曲课。从在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昆曲,到更正式系统的学习,张充和对昆曲的喜爱已经深入内心,成为了一辈子的情结。
张充和在后来谈到沈从文时,倒是不吝调侃:“当年沈从文到美国来,人家请客,他不懂外国规矩,说:‘不用客气,点三四道菜就可以了。’其实,西方用餐,主菜式就是一盘,也可以说是一道。所以我们后来常拿这事当笑话说。”至今,湘西凤凰沈从文的墓上仍刻有张充和提的四语诔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四句话,其实也是她的人生写照。

抗战前张充和在北平
▍卞之琳·断章
卞之琳对张充和的痴情世人皆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充和便是卞之琳一生的“断章”。
二姐张允和最喜欢促成年轻男女之间的爱恋情事,有一次,她借了一个话题去试探张充和。而张充和活泼开朗的性情与沉静内敛的卞之琳自然有很大不同,当时的张充和,一则因为自己的审美观点倾向于古典,她觉得卞之琳写的新诗没有嚼头,心灵上难以引起共鸣。二则觉得卞之琳太嫩了一点,“缺乏深度”,“不够深沉”。社会阅历不够,使得卞之琳的人,显得“有点爱卖弄”。末了,张充和轻轻一笑跟二姐张允和说:“他的外表———包括眼镜在内———都有些装腔作势。”如此,卞之琳与张充和的交往中,从一开始就有了红花有意、逝水东流的缺憾。
读大三时,张充和患了肺结核,退学后回到苏州养病。第二年,卞之琳母亲病逝,回浙江老家奔丧后的卞之琳总是一副飘忽不定的游离状态,后来回忆起来,他还颇为自怜地说:“多疑使我缺乏自信,文弱使我抑制冲动。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只是开花不会结果。”
抗战爆发后,从成都到延安又到重庆,卞之琳的追随始终无法打动芳心。1947年傅汉思彻底将张充和从卞之琳身边带走了,从此中国美国,天各一方。2002年2月2日卞之琳去世,根据他的遗愿,女儿青乔将卞之琳1937年8月于雁荡山大悲阁为张充和手抄的一卷《装饰集》和一册《音尘集》捐赠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

张充和与沈尹默夫妇合影
▍沈尹默·师友
认识张充和时,沈尹默已经年过花甲了,那时他们都在重庆,充和的机灵与才气打动了这位书法大师倾囊相授。沈尹默说他不会给个人上课,但是愿意让充和看他写字,她若愿意拿出作品来,也愿意指点一二。他们之间没有正式的视图约定,每隔几个月,充和就会坐一小时的公共汽车,或是搭运送煤油的卡车,到歌乐山的沈尹默家中习字。在他们的相识相交中,不但研究书法,还写了不少诗,充和会将自己的诗拿给沈尹默看,听取修改建议。
在张充和看来,沈尹默是她人生中的第二位真正的恩师,第一位是之前在合肥的考古学家朱谟钦,他吴昌硕的高徒。而沈尹默对张充和的影响,不仅见于书法的精进,更是让她将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扩而大之:早上早起,临帖练字至少三个小时,甚至更长,直到老年,这个习惯一直没有变过。金安平在《合肥四姐妹》中写到充和的书法时说:“充和在作品中追求的是轻灵透明的境界,身体若有似无,觉得自己悬在半空之中没有着落。充和将此称为‘凌空’。充和喜欢的其他艺术形式也和‘悬’有关。书法家写字时手腕要轻悬在书桌上方,掌虚指实,运笔自如:可以快而不急,也可以慢而不滞。掌握了运笔的缓急轻重,捕捉到‘鸾舞’之姿和“龙腾”之态以后,书法家方可以到达‘悬’的境界——‘心忘于笔,手忘于书’。”“明人学晋人书”——这是张充和第一次拜访沈尹默时,沈予以充和书法的评语,虽然当时充和不知是褒是贬,但从后来她的书法中不难看出,这句话她是铭记于心了。

张充和与丈夫傅汉思
▍傅汉思·白首
在这段姻缘中,沈从文与兆和仍旧扮演牵红线的角色,而这一次,三姐终于将小妹托付给了一个可靠之人。在北大,傅汉斯结识了沈从文,常来沈家和沈从文的两个孩子小龙、小虎一起玩,而充和那时也住在姐姐、姐夫家中。傅汉斯回忆道:“过不久,沈从文认为我对张充和比对他更有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张充和,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
傅汉斯是德裔美国人,出身于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他精通德、法、英、意大利文学。张充和对他的爱,最初或许更是崇拜。傅汉思曾在在一本诗歌集的致谢辞里写道:“我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后来白谦慎对此评论道:“不曾在西方生活、不曾在西方汉学领域工作过的人,很难真切地理解这句评语的含义与分量。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确实有一些糟粕。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西方人对这些糟粕的描写,都会给中国文化带来负面印象。”
在北京的交往中,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在充和的建议下,傅汉思把“斯”改为了相思的“思”,孩子们都留意到了他们关系的转变,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孩子们淘气地喊“四姨傅伯伯”,故意把句断得让人听不明白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她淡淡地笑,居然默许了。
张充和拒绝了太多追求者,在她的回忆中,可以看到他们都有着类似的特点,沉默、木讷,有着中国文人惯有的腼腆,可是她却全然不喜欢那样拖泥带水的爱情。她成长的过程中,母亲是缺席的,这使得她无法适应阴柔的“欲说还休”的情感表达方式,而傅汉思那种西方式的直接与热情,最终打动了她的心。
定居美国的半个多世纪里,傅汉思成长为有名的汉学家,张充和则在耶鲁传授着中国书法和昆曲。他们在住宅后面开辟可一片小园地,晚年的她很少离开这里,平和地度完了余生。

张充和在昆明小坐蒲团像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
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著处,最怜泡影身家。
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张充和《桃花鱼》
2004年,秋,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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