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笔者李小平
2015/7/19 三联生活周刊

     只有回到历史,回到毛笔史与书法、文化史交错的空间里,才能真正弄清楚毛笔制作技艺的演变传承,谈得到承继与创新。

    

     在李小平看来,制笔的关键在于,如何搭配性状各异的动物毛,以达到特定书写性能

     摄影/闵扬

     - 笔都文港 -

     一缕光线透过天窗打在布满苔藓的地上,在江西进贤县文港镇周坊村的一间老屋里,李小平指着屋角一只同样布满苔痕的木盆说:“这就是做毛笔用的水盆。”

     在淳安堂的造笔间里,李小平的妻子和岳母各自忙碌着。这里还有四名远道而来的学徒,他们在自己的制作环节上安静地干着活。对技术痴迷的李小平,对他们要求很高,常常在半夜起来,把徒弟们做的笔挨个检查一遍,做得不好的再重新制作。

     “我的性格比较慢,在缓慢的发展中,自己也不知道哪个点踩得最合适。我们以最保险的方式慢慢推动它,这样你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李小平说。

     这是一个以毛笔为业的镇子,家家户户都会做笔。作为临川文化的发源地与词人晏殊的故里,这里自古文风兴盛、笔翰传家。吃过早饭,我们在文港镇的老城中心转了一圈,发现不少人家的门前都摆放着一桶一桶的毛笔,还有一些年老的妇人坐在门口整理着笔头。另一条街上,则全是挂着古色古香牌匾的笔庄,李小平的“淳安堂”就在其中。

     据《赣东史迹》记载,文港制笔的历史已有1700多年,晚清民国的四大名笔——上海周虎臣、武汉邹紫光、北京李福寿、湖州王一品中,周、邹两位分别来自文港镇周坊村和前塘村,占据当时笔业的半壁江山。

     然而,这份历史的荣光,正面临着时代的冲刷。光阴流转,毛笔已从主流书写工具逐渐退居为文人雅士的案头之物。作为一个传统的门槛很低的行业,许多地方的制笔业面临着其他现代产业的冲击,愿意从事这一行当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以最有名的湖笔为例,做毛笔头的从业人员约200人,宣笔的从业人员也只有一两百人。有“笔都”之称的文港,占全国毛笔产量近80%,从业人员有好几千人,情况似乎要好得多,可在李小平看来,只是“因为当地没有其他优势产业,文港的制笔现状,并不尽如人意,只是保留住了传统。”

     文港不乏制笔大师,但论起对毛笔制作工艺及相关文化研究的痴迷,李小平恐怕得排在前面,他也因此被文港镇书记晁兴华称为“奇葩”。李小平认为,弄清毛笔的历史,才能定义今天毛笔所处的历史阶段,此外,还会促动人们对书法史的再认识,从而有可能使当代书法焕发出不同的面貌。李小平研究制作的仿唐代缠纸笔,配以古法制作的唐纸,使书法更有唐代的味道,在他看来,“现在很多搞书法的人讲究所谓‘唐法’,更多依靠技术动作,而忽视了书写工具及书写载体的关键性”。

     -“一桌毛笔”-

     与周坊村世代做笔的人相比,李小平算是一个外来户。1988年,15岁的李小平跟着父母来到这里,已读到初中三年级的他,喜欢文言文,还得过县里的语文竞赛第二名。由于家里太穷,他主动放弃学业,跟着一位师傅学做笔。此前,他对毛笔并没有太多认识,只记得一次在课堂上弄坏了描红的毛笔,山区没有卖毛笔的商店,他把头发绞下来,绑起来塞到笔杆里,做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支毛笔。

     学艺之路并不顺利。还是因为穷,李小平等不到三年学成,只学了一个月便放弃了,凭自己的业余爱好刻字,赚钱补贴家用。1990年,刻一个字3厘钱,年轻的李小平不知道累,加班加点,一天能刻1.2万个字,月入千元,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刻字是毛笔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

     但刻字并不足以立身,一有空闲,他就琢磨怎么做笔。与其他人不同,李小平更多以玩的心态,想着怎么把一支笔做好。事实上,这其中也有怄气的成分。1989年正月,李小平跟师傅第一次出远门谈业务。在郴州师范学院,师傅请学院老师吃饭,席间老师提出意见,说笔没有上次的好用。回到旅馆,李小平问师傅,为啥毛笔不能一支一支做好,这样就不会出现类似问题。师傅斥道,自古没有这个事情!毛笔业有句行话叫“一桌毛笔”,一批数以百计,哪有一支一支造笔的道理?李小平暗下决心,一定要靠自学,先把一支笔做好。

     自学起来并不容易。小小的毛笔,按照传统工艺流程,细分可分为120道工序,粗分也有二十几道工序。毛笔的笔头分为笔柱、披毛两大部分。笔柱相当于笔芯的概念,决定了一支毛笔的硬度与受力程度,往往由多种不同种类、形状、长短的动物毛混合而成,体现在配料环节的配比方式最为检验制作者的功力。披毛,是披在笔柱外面的一层外衣,一般为单纯成分的动物毛,以提升笔的审美和性能。这两部分由于都要在水里完成,也称为“水盆”,每个部分的工艺又分为选料、理毛、去脂、去绒、齐毛、切料、混毛、剔毛、配料、梳衬、捲笔、披豪、上灰、绑笔14个环节。笔头完成后,依次还需要经历笔杆制造、装配、修笔、刻字几个环节,称之为“干作”。

     刚开始做笔的时候,李小平折腾几天时间才能做好一支笔,偶尔的成功让他很高兴,可等到下次再如法炮制,却不是总能做好。想来想去,问题出在动物的毛性状各异,稍有不同,做出的笔书写效果也千差万别。李小平慢慢搞清楚,做好一支毛笔,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问题在于,如何通过对不同种类与粗细的毛的搭配,从而达到特定的书写性能。

     选料是最重要的第一步。经过长期演进,目前毛笔的主流原料粗分为兔豪、狼毫与羊毫,由于颜色、长度与生长部位各异,其性状又各不相同。兔豪是野兔脊背上的毛,前人将其按品级依次分为紫毫、花豪、三花、五花、七花。其中,紫毫为纯黑色的兔豪,由于毛色漂亮,弹性、灵敏度俱佳,最易折损也最为珍贵,在古代往往被作为贡品。狼毫为黄鼠狼尾巴上的毛,比紫毫软一些,毛锋和弹性也很好。羊毫最软,等级和性状最丰富,“来得也最辛苦”。只有在四季分明、水草丰润的江浙地区出产的羊毛才可使用,而且还得是在上半年出生的一年生公羊,因为只有在冬天寒冷时长出的毛才用,屠宰一般在腊月进行。李小平介绍,一只羊身上的毛共分为70多个品种,有20多种可以用作制笔,顶级的毛只有几种。前几天,他还和一个贩羊毛的老人聊天,对方告诉他,1吨羊毛里只能选出2斤可以做笔。

    

     淳安堂笔庄内景

     在淳安堂的茶桌上,李小平拿出他珍藏的各种动物毛,一脸自得。“这种顶级的紫毫,过去一个地区每年上贡的产量才是6两(16两旧制),我这里一年收几斤。”他又指了指墙角细瘦的老湘妃竹,一根价值好几万元。

     - 制笔与用笔 -

     1992年,李小平和妻子正式开始做笔。他们的毛笔制作虽然精益求精,销售情况却不理想。那时市场上毛笔便宜,同样的一支笔,别人卖5元已经很贵了,李小平的笔成本就要6元,叫好不叫座。更重要的是,当时还没有形成充分竞争的自由市场,百货商店、一级供应站、二级供应站、学校的传统销售渠道非常强势,一无品牌二无市场的家庭作坊,完全没有话语权。做了一年多时间,李小平发现自己做的笔质量虽然得到内行的认可,却无法帮他在当地谋生,更谈不到提升社会地位了。

     1993年,李小平决定出去跑业务。90年代初,许多国营造笔厂为了打开市场,也都跑往各地联系业务。幸运的是,他在杭州碰到了同为笔痴的新兴斋笔庄老板张新根。试用之后,张新根把他的笔全要了,还告诉他有多少要多少。销售的问题一举解决。两人变成家人一样的关系,到1997年李小平创立自己的品牌后,至今仍然以低价为新兴斋笔庄贴牌生产。

     2002年,通过农耕笔庄的主人、中国毛笔博物馆创建者邹农耕,李小平首次接触到了互联网,两人在书剑江湖论坛创办了第一家网络毛笔店。再也不用去各地跑业务,与同好的频繁交流,还有互联网上的大量信息,打开了李小平的视野,他开始意识到传统毛笔行业的最大问题是,毛笔的制作与使用是脱节的,由于做笔的人并不具备书法方面的专业知识,制笔仅仅作为一个传统手工业被传承下来,过去怎么做,照着做就行了。至于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毛笔制作的原理与背景,多数人并不清楚,许多重要的信息在传承中遗失,徒具形式。

    

     李小平的收藏中,有各种材质的古代毛笔

     研究起来很有意思,由于对毛笔纸张等器物的历史并不熟悉,一些学者往往把书法的历史讲得很玄乎,并不符合史实。从古至今,做笔的原理,首先解决的是实用性问题,作为书法的艺术欣赏层面则排在后面。

     早期的笔由于在宽度只有1厘米的竹木简上书写,只需要一点笔头,以硬度比较强的兔豪为主。李小平想起1999年跟师傅在长沙马王堆辛追墓中看到的兔豪笔,正是那个样子。有汉一代,笔都很小,变化也不大,主要是为了记录功能。魏晋时期,开始有人研究毛笔,魏国的韦诞在《笔经》中将制笔的方法谈得很具体。

     晋代出现了纸张,书写范围变大,笔头变大,成分增多,表现技法也更多了,出现了书法史上的一个巅峰——“二王”。笔头做大后,如何解决弹性的问题?古人想了一个很简单的办法,用纸把笔芯缠起来,笔的使用余地受到限制,同时增加披毛数量,在保证弹性的情况下,并不影响蓄墨效果,这就是风靡一时的唐代缠纸笔。

     宋代出现了宣纸,纸张更大,文风鼎盛,缠纸笔笔芯太硬,写不了大字,写出来的字缺乏意趣,成为致命问题。宣城人诸葛高发明散卓法,将笔从缠纸中解放出来,成为现代毛笔的原型。笔的形制改变,需求与表现更加多元,原料也从兔豪到狼毫,再到羊毫逐渐丰富起来。明清之后,价廉物美、性能丰富的狼毫得到普及,逐步取代兔豪。清朝中叶以后,羊毫兴起,逐渐成为主流。清代金石学兴盛,书法流行碑帖,羊毫配生宣写碑体达到完美的结合,而湖笔精细到无以复加的纯羊毫毛笔,也成为毛笔史上技术水平最高的一个阶段。

     研究了一段时间,李小平决定仿制古代毛笔,以了解其在规定形制下所能达到的理想书写性能。一次,他发现在日本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中,还保存有17支采用缠纸法制作的唐代毛笔。通过参考网上的图片资料,以及日本电视节目中制作缠纸法毛笔的教学视频,再加上自己几十年的经验积累,李小平仿制出了唐笔。前后花了七八年时间,而很长一段时间花在笔杆、纸张等前期储备上面。

     仿制古笔,第一是外形,第二是性能,因为外形在很大程度上做了限制与规定,只有在外形很像的前提下,达到与古人相近的性能,才能深入理解古人做笔的技艺。唐代缠纸笔中,雀头笔与鸡距笔非常有名。雀头,顾名思义,笔头形似麻雀的头,笔锋很短,根部很胖。鸡距笔则是雀头笔的升级版,笔尖形似公鸡爪上不着地的后爪,也叫鸡距,更为粗壮有力,白居易在《鸡距笔赋》中对其大加称颂:“足之健兮有鸡足,毛之劲兮有兔毛。就足之中,奋发者利距;在毛之内,秀出者长毫。合为乎笔,正得其要。”

     在仿制鸡距笔的过程中,李小平逐渐理解了鸡距笔在唐代流行的文化背景。唐代佛教兴盛,由于还未出现活字印刷术,抄经盛行。“鸡距笔的出现,为抄经提供了一个便利条件,因为它蓄墨多,可以保证经生在蘸一次墨后,能够连续书写几十个字。”

     仿造古笔对李小平来说,并不是一个噱头。站在行业的角度,传统需要被理解、挖掘、保护、传承下去,“最传统的东西最容易丢失”。此外,李小平并不希望传统的东西被复原出来后,只能放在博物馆,与现实没有任何联系。他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帮助人们弄清毛笔的制作原理,了解艺术的起源和本质,再将这种理解渗透到与时代结合的艺术品上,使传统同时能够被使用与欣赏。

     2008年,李小平在周坊村办了一个毛笔生产厂,淳安堂也由过去的家庭作坊变成一个拥有12个雇工的小厂。7年过去了,厂里的员工还是只有十几个人,产量与营业额也一直维持在6万支与300万元左右。

     “小平更多还是一个匠人,他身上商人的气息不浓。否则,规模早就做到很大了。”在前往机场的路上,李小平的小舅子对他这样评价道,作为姐夫的得力助手,他在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几年了。

     另一方面,他也清楚,有些事情慢不下来。毛笔产业的变化与文港镇的快速发展,显然更为剧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毛笔产业并不景气,周坊村的许多年轻人都放弃了制作毛笔,转而投入到更具经济效益的字画生意上去。近年来,随着国学的热度,毛笔产业重新得到发展契机。除了研究的乐趣,李小平也意识到自己该为整个行业做点事情。在他看来,目前市场上最有代表的湖笔和赣笔都有各自的问题。湖笔目前奉行的传统只是近代羊毫笔的传统,而把它之前更加丰富多彩的传统丢掉了。而赣笔的名字也只是在最近被提出,文港笔的传统虽然保存得不错,但缺乏文化品牌,长期沦为其他产区的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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