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话题 | 留学时我们的人生
2015/10/17 三联生活周刊

     凌晨四点,我走进英国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炸鱼和薯条店,要了一份鱼和薯条。罗马尼亚裔男子准备的时候,我去冰箱拿了一瓶Diet Coke。

     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Diet Coke并不是真正“diet”,我们喝下去的那些非糖物质,到身体里后还是会转化成糖。

     然而,我每次还是选Diet Coke,只因为心里那层莫名的安慰。

    

     深秋的英国夜中,已是寒冷,我却在这样一家鱼和薯条店,表情苍漠,不愿回“家”。

     后来我的很多朋友都跟我描述了这种海外华人的落寞,一种始终“在外围”的感觉,面前终有一层看不见的膜而无法逾越。

     国内的人把没有成功移民看成一种失败,而那些成功留下来人的落寞诉说,也永远被认为是故意炫耀和无病呻吟。

     人生,其实永远是一个“傲慢与偏见”的过程。一旦别人认为你“傲慢”,那么他们的偏见,就如此不可避免。这也是我目前为止那么喜欢《傲慢与偏见》的原因,因为它已远不止一本小说,而是一种太经典的心理学阐释。

    

     此时,正在炸鱼的罗马尼亚小哥表情镇定,边炸边说他作为一个外国人在异乡的不适。

     我的一个男生朋友跟我说他英国朋友不多但西班牙朋友却很多。因为他们都喜欢足球,并且似乎只有在英国的外国人,才能感到那种共同外国人的落寞,一种表面上友好而始终不被“真正接受”的感觉。但是我忘了跟他说,其实欧盟的外国人还是跟别的国家的外国人不甚相同。欧盟,毕竟几乎并无区别。

    

     炸薯条的罗马尼亚小哥说自己一个月能赚一千五百镑,比在本国好多了。我突然想起英国很多右翼报纸经常有“外国人抢走了我们的工作”之类标题,而其中一个重点批判的“外国人”,就是罗马尼亚人。

     在英国,罗马尼亚人真是很多。其次还有土耳其人、匈牙利人,我还碰到了立陶宛和拉脱维亚。然而,他们的护照都很好用——几乎和英国人并无区别,可以随意来英工作或生活。不存在什么“签证”问题。比世界上某些国家的护照,好用多了。

     我刚去英国的时候住在学校一间单人寝室。深蓝色地毯,宽大写字桌,最欣赏的是两面墙上钉满了软毡板,可以随意用图钉钉上自己的想法、照片。特别适合creative创作。一本小说这么写,思路异常清晰。

    

     盛夏的英国校园,一切有种新鲜的有趣和兴奋。新的面孔、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半夜,在Amy Winehouse的歌声中敲论文我突然发现饿了。宿舍处在一望无际的英国荒野。旁边就是火车站,出门就是公交车站。过一座桥则是大学校园。于是有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种荒漠。我只能想起楼下洗衣房有一个自动售卖机。

     轻手轻脚走下楼,发现自动贩售机果然在洗衣房深处闪着幽蓝的光。买了一种巧克力威化,小小的圆柱形,比一般威化更胜一层的是威化饼里还夹有软糖浆。寒冷的英国夜中,这枚小小的威化突然变得异常美味。

    

     搬离寝室的最后一晚,我举办了一个party。这才意识到举办一个party也是一件蛮累人的事。居然有很多人来。刚开始是认识的,后来则是些陌生人。别的寝室人看到我们在举办party于是也要求加入。好在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带来了食物和酒。智利同学带来了智利的红、白葡萄酒,中国同学则各做了一盘中国菜。

     一出国,几乎所有中国留学生都瞬间成长为“大厨”。这点实是因为环境所迫——国外中餐大多又贵又难吃。但也有人最终发展为个人兴趣。曾经学校有一个女生在甜点界造诣颇深,毕业时做的布朗尼、杯子蛋糕、芝士蛋糕,已完全达到咖啡店水准。然而论文却没有过,不得不重新写……

    

     于是我终于总结出来,国外最好吃的中餐不在唐人街,而在各大学寝室。

     那次party就在这种中西结合的饮食“盛宴”中相聚见欢。土耳其同学带来了土耳其著名的Turkish Delight——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差点毒死一名政要的那种。

     要说Turkish Delight,真的是我目前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软糖。从土耳其本地带来的最佳,英国的土耳其超市买的也凑合。又想起我的土耳其房东招待我的小杯土耳其咖啡或茶,放大量厚重的糖。于是我想,土耳其这个民族,或许是嗜甜的。

    

     边吃边喝。吃完后继续喝。为外国同学泡“正山小种”,借花献佛用英语解释什么是“正山小种”。旁边的中国同学不由赞叹翻译精准。我瞬间有种小小的得意。

     台湾同学很给面子地在旁附和。我总觉得和台湾同学讲话时自己就像在上综艺节目,忍不住台湾腔。

     校园后边有大片大片的绿色山坡,阳光很好的时候背一个画板去写生。忽视一切绘画规则,只固执的一层又一层堆着自己直觉的色彩。周日时拿着画到住所附近的二手市场上去卖,完全卖不掉。不过好歹换了一个美丽的陶盘。

    

     学校后山有一家极隐蔽的“农场店”,卖附近农场出产的蔬菜、鸡蛋、牛肉、牛奶。我每次去都买一打鸡蛋带回去,煎蛋时果觉比外边超市买的好些。

     有段时间住在沿海半山的房子。夜晚去山谷转角的小便利店买东西。便利店里该有的都有,牛奶、培根、下午茶甜点、巧克力、糖、各种酒。再晚一点,连这种小便利店都关门了。英国晚间如果不出去clubbing,则又是一个下着雨的漆黑的夜。

     买完东西回来,一路落寞。这种沿海的半山社区分外有趣。每一扇窗口,都折射出不一样的人生。或昏黄、或温暖、或中产阶级。在这样的每一扇窗口前我们掠过,却不经过自己的人生。

    

     所有美好都被掐灭,所有幻想,都被终止。

     住所附近有一个中国超市我经常去,买乌冬面、大中华辣酱、韩国方便面。超市的老板是个中国女人,非常喜欢跟我分享人生。她当时固执地在英国不惜生了一个孩子,从而留了下来。跟我说她的第一任丈夫非常有钱,家里住Mansion。自己现在正在进行online dating,对方是个消防员,超级帅。

     然而我从房东太太那里听来的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凄苦的版本。但我又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每个人想怎么形容自己的人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而别人背后会怎么评价你,也几乎是一件永远无法控制的事。

    

     跟同学去码头附近吃泰国菜。好吃到哭。由于移民的关系,英国有些泰国菜很好吃,咖喱浓度极高。深秋的英国夜中,寒风瑟瑟。我们吃完饭在寒冷的码头边散步,穿着借来的外套。带有灯光的摩天轮寂静地旋转,脚下海水传来千年不变的涛声。人生,理想,未来,都横在我们面前很远,却又那么快地想要得到它。

     很多时候我们回望自己的人生,都希望它前进或后退,却真正忘了,享受当下、珍惜现时。

    

     去本市唯一一家“KTV”唱歌。华人开的店一走进去有种浓烈的“黑帮感”。身穿黑衣的纹身华裔男子,静默凶狠地坐在吧台边;穿着短裙的华人少女——不够美的,坐在吧台边喝酒或站在一旁看人打桌球。整个“KTV”空无一人,那晚只有我们一伙人进入。我突然觉得似无来由闯入一家黑店,戏剧张力够强。

     喝完了他们存的一瓶红葡萄酒,然后是简单粗暴的伏特加+橙汁。

     酒酣耳热之际,去深夜的海边朝着海水呐喊。来自英吉利海峡的狂风,席卷着一群躁动的灵魂,深刻、妥帖、苍茫、希望。

     在人生的浮光掠影中,我们经历一轮又一轮的青春。年华的皮不断蜕下,摆在面前的,只是一种更加赤裸的现实。

    

     有一年下大雪,布莱顿整个城市的车辆都无法行驶。晚上我去探望一个友人,因为他们家有维多利亚时代的壁炉。步行在湿滑的雪天街道,似乎布莱顿的全城人都出动了,兴奋地在路上打雪仗、玩各种雪橇、堆雪人。我那个德国朋友说不明白为什么英国人这么蠢,难道没有听过“防滑轮胎”这样事物,一下雪就全城交通瘫痪。我却突然感觉在那晚那个没有车的城市,一切像回到中世纪般古老熨帖,在旧梦里做着新梦。

     房东家的儿子每晚12点左右才回来。玩乐队。回来后去一楼厨房煎培根、鸡蛋,撒盐和胡椒。

    

     半夜,培根和蛋的香味漂浮在这个寂静宽大的房子,似乎温暖空虚灵魂的,只能是食物。而英国又有那种极好吃的unsmoke培根,薄薄一面煎在倒满葵花籽油的平底锅内,用木铲按压直至周边略肥部分泛起焦黄,再翻面煎。鸡蛋自然地煎在培根旁边,只一面就好。再撒上粗颗粒海盐和手磨黑胡椒。如果实在饿的话可以再烤两片面包,将黄油抹在刚烤好的面包上,一触即化……

     房东儿子是深度哥特迷,卧室里全是黑色。窗户也用黑漆喷上,天花板、墙壁上布满各种骷髅、颓废、黑色、压抑的海报。半夜听重金属摇滚,邻居投诉不断。

     于是深夜他做完这样一盘子吃食然后再端进自己的小房间。年轻的灵魂,却是极痛苦的。不知道为什么。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不理解每个人的。

    

     有段时间我的另一个英国室友一度很喜欢喝热巧克力。热量惊人,不过好在她游泳。寒冷晚间她在厨房烧开水,放入四勺热巧克力粉,倒入热水搅拌。搅拌均匀后在其上放入小粒棉花糖,然后再喷奶油。她心情好时会为我也弄一杯,然后我们一起在客厅看X-Factor。房东的猫恰到好处地跑来我们腿边,顺手抱在身上当保暖壶。

     冬日的英国晚间,壁炉、热巧克力和胖猫,有时觉得这样的人生也蛮惬意。

    

     房东太太跟我说这片社区极安全。她经常晚上在大坝那边看完戏,然后独自一人走回来,常年来没有任何危险发生。“有一次,我还看见了一只狐狸。这边经常可以看见狐狸。”她说。

     中国称妖媚的女人为狐狸精。英语中面对颇有心计的女人也称Fox Lady。看来“狐狸”的国际形象,还是比较一致。

     当我们不远万里,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一切其实是重新洗牌。“第二次机会”的感觉很好,可有时终究是“到底意难平”。

    

     这个国家的霓虹,很迷幻也很困惑。但我们每个人究竟选择怎样度过自己的人生,是一件富有哲理的事。无论意识形态曾教导人们眼下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但人还是应该对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看法。

     人生的每一阶段,都有每一阶段的不同的人,而我们最终拥有的,只有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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