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岁月呼啸而珍重在心
2015/10/19 三联生活周刊

     “我总希望,电影最终可以把理想中的现代性呈现出来。”

    

     导演贾樟柯

     接近“最自然”

     25年前,80岁的黑泽明在柯达剧院舞台上领取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时说:“我一生中都在寻找电影之美。”稍停顿,“对不起,我没找到。”

     这一幕贾樟柯不止一次谈起。他说:“从来没有一种艺术可以像电影一样,如此具象地表现人、光线、运动、质感、重量、状态,所以我拍电影,就是想表现这种最自然的状态。”

     而电影里的“最自然”,反而意味着分毫不差的精准细腻,最难不过是巧夺天工。从最初的《小武》(1997)到《天注定》,在贾樟柯,也是电影之美探索的一路前行。《天注定》从构思到完稿,贾樟柯说,自己脑子里始终想着60年代的老电影陈怀凯的《野猪林》,京剧、《水浒》,旧体白话小说式的直接推进叙事,非常明确的因果关系,整个主题也都集中在作为外部动作的暴力上。

    

     电影《山河故人》海报

     他说《山河故人》却是自觉美学上最放松的一部电影。用三段式的结构讲述一个时间跨度30年的故事,1999年,女主人公涛儿是单纯开朗的女孩,晋生和梁子都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她与晋生走入了婚姻,生下了儿子Dollar;2014年,涛儿失婚别离幼子,面对跃升财富新贵的前夫,和贫病交加走向生命终点的旧日恋人,送走相依为命的老父,轰隆向前的岁月里,她人生的伴儿只剩下老狗;2025年,在澳大利亚生活的晋生和儿子Dollar受困于疏离封闭的父子关系,Dollar爱上了近乎自己母亲年龄的中文老师,他只记得母亲的名字叫Tao,波浪的意思。

     与强调外在动作和结构的《天注定》恰相反,《山河故人》是一部完全着重于内在情感层面的电影。拍的也是自《小武》开始贾樟柯就迷恋并且坚守着的主题——中国社会巨大变动带给人的生存危机。只不过在贾樟柯看来,情感是成长的,比如爱情,29岁拍《站台》时候的爱情,和45岁的《山河故人》里的爱情有很大的不同。“感情也是一时一地的理解,和你经过时间的磨砺、情感的磨砺,再回头看情感是不一样的。我就把主题放在时间和情感上了。”

     所谓的“美学放松”也仍旧是要有依据的。比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津,三四十年代的费穆,在贾樟柯看来,“那时候他们的创作在美学上的不自觉性,是特别放松、自然的,他们不会刻意经营美学,但是他们最后形成了美学。于《山河故人》,这就是理想的样式。因为我们面对情感的时候,可能也会有很多个人的经验记忆,这些东西是朴实存在的,电影只不过是把它们调动出来”。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不过真放下匠心,却是非常困难的。拍涛儿的父亲在他乡去世的一场戏,前后拍了两天,赵涛和贾樟柯却还僵持在悲痛感情的外露程度上。入戏颇深的赵涛总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但是贾樟柯觉得,就电影而言,就该更多点冷静和克制。“赵涛就问我,这个地方和家距离大概多少公里,我说300公里。她又问:‘我来过这里没有?’我说:‘你来过这个地方,但你没来过医院。’我还说:‘能看出你很悲伤但是很镇定,因为这么远来处理这个家事。’她说:‘好的,我试试。’可转眼又是泪流满面。演完她说,她觉得这一场不应该克制,她说你看一个女人离了婚,孩子也不在,跟父亲相依为命,父亲突然就去世了,毫无征兆。她正要看父亲,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嘛,她应该痛苦,最起码不应该是克制的,而是释放的。她说,我又跑到东方美学上了,克制啊、含蓄啊,但作为一个女人,她觉得就应该哭。”

     贾樟柯考虑了一夜,决定依着赵涛情感的自然去演。他理解赵涛的执拗,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太切近自我和当下的故事。“可能是‘70后’这一代人,比如我自己,大都是无神论者,起码在无神论的教育下长大,我们这一代人很多就是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这是我能理解的正常反应。拍电影要有匠心,并且大多数匠心是好的,因为是独特的对情感的观察方法,但有时候也剥夺了一个人正常的喜怒哀乐,匠心有时也连着偏执,就是把人的正常反应,活生生的人的情感扭曲过来,为美学而美学。所以我想既然是拍一个情感故事,就要表达情感的准确性,特别是当下中国人的状态,所以就尽量调整到不要用惯性美学的要求去处理情感,而是用情感正常的投射方法,哪怕面临随之而来的风险。”

     未来时的爱恋

     在《山河故人》里,贾樟柯有意而为的冒险远不止于此。故事写了近一年,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故事时空拓展到了地球另一端的2025年。脱离喜剧或者科幻的前提,而写实主义地呈现未来,是罕见的叙事形态。贾樟柯为这个不太远的未来时,进行了周到的考量,更未来,并且更深入主导生活的电子设备;更加疏远而焦灼的人际、父子关系;甚至他又在那个未来的时空里,写了一段大胆的爱恋,电影里董子健扮演的年轻男孩Dollar和张艾嘉扮演的中文老师Mia,就谈了一场炽烈的忘年姐弟恋。

     “最初我想写一个萍水相逢的爱情,在那样的(澳大利亚)环境里面,大家都是一个流放者,感情的需要是强烈的。我想过写两个年轻人的故事,但Dollar是一个孩子,某种程度上,他对未来,对很多生活不了解,他处在叛逆期,正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可能这时候对他而言,与有经验、经历理解过感情的人在一起是种合理的情感需要,所以Dollar相爱的人比他成熟,她是一个过来人。这个人的年纪就越写越大,尤其写到这个人物能调动起Dollar对母亲的记忆,男孩记不清楚妈妈曾经去机场接他回家,也记不清楚母亲和他一起听那首《珍重》,一切早成为记忆里模糊的倒影,成为某种潜意识的依据。我愿意在某种程度来说,这个未来是从1999年的故乡山西里长出来的,而这个孩子,作为成长的一部分,他在跟过去衔接。”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毫无疑问,无论是谁出演,Mia都是富有挑战的女性角色。而故事写完,贾樟柯也就认定了张艾嘉是这个女性角色的最佳人选。“这个女人首先是有年龄嘛。第二个她应该很优雅,对年轻男人也形成吸引力的优雅。当然英文要比较好。但最重要的是能接受剧本里面的情感设置,我知道对于很多人而言,这是具有挑战的。后来我想这挑战张艾嘉可以啊,想来想去应该是她。”

     所以便写邮件给张艾嘉邀约,并且寄去了完整的剧本。几封邮件往来,张艾嘉爽快地给贾樟柯回了一个短信息:我来。“我就简单解释了为什么要设置这个角色,我觉得包括我自己,叛逆过,也年轻过,但我发现自己身上仍旧有很多自我的约束,观察身边‘90后’‘95后’也有这个问题,甚至他们比我们受到的约束更多,我很想谈这个问题。何为人的自由,人的现代性。我总希望电影最终可以把理想中的现代性呈现出来。”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 * *

     三联生活周刊:张晋生也是非常有趣的角色,从他最初试图用炸药去解决感情中的三角关系,到他对财富的渴求,甚至漂泊到异乡他收集了满桌子的枪支。这样跌宕巨变甚至是“炸裂”的人生,仿佛也是当下的某个侧面,使人唏嘘。这个人物是如何建构起来的?

     贾樟柯:这个人物,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很多朋友的缩影。比如财富意识的觉醒,我上高中的时候,基本上不怎么好好上课,那时候经商热,所以高中时我已经在倒卖酒了,班里玩得最大的一个同学在倒卖钢材。倒卖也是来自旧体制,比如说我倒卖酒,是因为我妈妈在卖酒的单位,那时候汾酒很难买到,但是我通过我妈妈,我可以囤,当有人说我需要一箱酒,中间倒腾一下,差价就出来了。到了90年代末就更猛烈了,算是最原始的对财富的狂热,我觉得倒不是贪婪,更多是因为贫穷需要解决,然后这个社会突然放开,有了很多机会,然后每个人都想成为枭雄。但是,大家最初开煤矿的时候,一般正经人家是不会去开的,八九十年代很多人开始做煤矿生意,那时候大家却特别看不起这些人,比如说一个教师家庭,靠工资温饱度日,但是一个亲戚要开煤矿,真的会阻拦,因为这个职业是没有道德优越感、没有位置的。所以那个时候去开煤矿,是很悲壮的,甚至是勇敢,优越的是因为可以买车了,另一方面别人看你是“煤黑子”。这个情况到了2008、2009年之后才转过来,这些人的财富太惊人了。张晋生就是来自我对曾经那个时代的回忆,情感的方法很直接,法制也不是相对健全,他体现着那种承受时代转折的人的复杂性。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选择1999年和一段年轻的三角恋情作为故事的起点?

     贾樟柯:这也是很个人的生活经验。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意识到人生的竞争,不是高考,是爱情。你喜欢一个女孩子,另外一个人也喜欢,生活就开始有竞争了。况且1999年也是我的印象里大家开始有差距的时候了,就像晋生和梁子,一个有桑塔纳,一个还在徘徊,这和我与很多发小在一起长大的感受是一样,那时候有的同学有开公司,有的同学就在村子里种地,有的同学在银行上班,大家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互相骂,根本不知道10年20年之后大家生活的那种反差。反差到什么程度呢,我有一个发小开煤矿,过去我们一帮同学坐在一起会聊香港,因为看枪战片,结果多年之后他就去那里生活了。拍《天注定》的时候,要找一个私家飞机,拍飞机降落。作为拍摄最方便就是去租,我们就去租海航商务机的服务,但是有一个问题,都有航空公司的Logo,但是我要真正的私家飞机。我就和美术讨论特技怎么把Logo去掉,动态里面Logo怎么去掉还挺麻烦。那个发小在旁边问:“你们说啥。”我说我们拍一个镜头,私人飞机落下。他说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我们商量怎么把Logo去掉。他说:“你用我的,我有三架。”最后拍的时候他的飞机真的从香港飞回来。我觉得这种巨大的反差,可能只有中国这个阶段,就是这样存在的。

    

     三联生活周刊:《珍重》这首歌是怎么放进故事中的?

     贾樟柯:这部电影我是先写了初稿,比较封闭式的写作,要么在办公室,要么在家。相对来说写得很快。坐在那里写的时候,某种程度上还是调动你的想象。因为生活经验是分散的、不清晰的,只有在写的过程中,通过想象,才能组织起来描述。写完之后就是去年戛纳电影节,从戛纳回来我就开始旅行。在山西和陕西长时间游荡,就我和司机两个人,一直在走,一般都是白天走,听歌,到了一个城镇,停下来看这个地方。因为要找1999年的城镇,白天这么看,晚上改剧本,路上激发的想象是特别多的。但当时剧本里还没有这首歌。

     一路上我和司机之间有不小的音乐纷争,司机很喜欢听“好声音”,我喜欢听老歌,听叶倩文之类的。最后达成妥协,听一小时他的,听一小时我的。有一天,他问我为什么喜欢叶倩文,都是老歌了,他觉得我有点跟不上时代,他说很多新歌很好听。我说,很多新歌我都听过了,听听就过去了,很多新歌和我的共鸣感不够强烈,叶倩文这个时代的歌和我有共鸣感。我就给他举例,《珍重》有多好听,这首算不上叶倩文代表作的老歌,我真的听了十几年。讲了一通之后,反而我突然也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叶倩文的歌,叶倩文歌里面是情义相连的,不但是有情,而且有义,她说“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你能想到她爱的人,可能在某种危机里面,可能已经分开疏远,但她还有牵挂,还有爱的祝福,还有一种思念。而今天大家都不描述这种牵挂和思念了,或者这种东西变弱了。比如我上中学时喜欢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一放假可能就不见了,待在家里不出来了。一个假期四五十天都是思念,老想在街上碰到她,碰到就很激动,碰不到就很思念。但现在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即使在美国、在英国,每天都可以视频,这种牵挂思念在人类情感里面变弱了。这种东西在叶倩文的歌里面还是有的,而这个感情也是我心里《山河故人》终究在讲的感情。

    

     叶倩文《珍重》

     三联生活周刊:呈现异乡父子的疏离,很巧妙地用语言为道具,明明是父子关系的两个人却要各自对着谷歌翻译讲话。这是很巧妙的一个局面。

     贾樟柯:这也是我一个经验,我很震惊的一个经验。我姐的孩子,他在太原长大,离汾阳有200公里不到,但是说的是太原话。他从小就说普通话,我们在家里都说汾阳话,他都听得懂。有一天我问他:“你会不会说汾阳话?”他说不会说,但听得懂。“那你听得懂为什么不会说呢?”他说听得懂和会说是两回事。我就逼着他说,逼得他都跟我翻脸了。我姐也很生气,觉得我在虐待她儿子。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他听得懂到底会不会说,最后的结果是他可以说得很标准。这也是我当时觉得很好玩的一点,人真的能够忘了语言吗?但是看到后面觉得就是选择性遗忘,可能你是觉得那个让你更自信更好,更具有权威感。

     我也去和那些从小就出国,在国外长大的孩子聊,这些几乎将英语当母语的孩子,他们的确对长期不使用的汉语充满不确定感。所以我写Dollar这个角色,我觉得对我来说这个角色神秘有趣的是,他究竟有多少记忆,对故土、对妈妈、对山西、对中国究竟有多少记忆。他有可能知道很多,他也有可能真的就只知道只言片语。我就让他偶尔也露一个马脚,比如说一句“能行”,因为他父亲说什么就是很自信,什么都是能行,这是他的口头禅,这是他们的联结。

     ⊙ 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58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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