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之《红楼梦》:一种现代批判
2015/10/20 三联生活周刊

     自从2014年12月首演以来,林奕华的《红楼梦》在台北、香港、新加坡一演再演,10月17日又将开启中国内地的巡演,巡演城市包括深圳、成都、武汉、上海、北京、珠海。在这个过程中,他至少写出了三个内容完全不同的导演阐述。“我感觉这部戏还没有排完,希望有机会还可以再排。”

    

     林奕华剧作《红楼梦》剧照

     香港导演林奕华又一次把《红楼梦》搬上了舞台。

     说“又”,是因为2012年他已经改编过一次《红楼梦》。那次是和香港歌手何韵诗合作,其实是为了何韵诗出道十周年纪念,何韵诗当然是主角,剧名也改作了《贾宝玉》。在林奕华的创作谱系中,这部戏算是何韵诗的,他自己的《红楼梦》作为他“四大名著”系列的压轴之作,当时还在筹备和构思过程当中。

     那个时候听他谈对改编《红楼梦》的构想,虽然只是非常粗糙的描绘,却也足够惊世骇俗:“一开场我就想讲在一个夜店,一个包厢里面,一大桌小姐在吃宵夜,大爷说来来,今天我们来玩个什么,传啤酒,作诗,然后那些大爷就作一些狗屁不通的诗,突然传给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就说出一句什么,那些大爷就傻了眼,然后另一个女生再接下去,这些女生其实每个背后都有些故事,但是她们每个都是被卖掉,就是从这样一桌宵夜,慢慢回到《红楼梦》。”

     “从女人可以被卖这一点讲女人的幸福是什么,男人在家里扮演什么角色。这些东西,我想用《红楼梦》把它包裹起来,从荣国府被抄完之后开始讲起,然后慢慢再回去。”林奕华说。

     从《贾宝玉》到《红楼梦》,中间隔了三年,这三年里面,他完成了“四大名著”系列之《三国》,在内地巡演,备受争议;做了一部原创剧《恨嫁家族》,又改编了一版《梁祝》,这两个戏反响都很好,也一演再演。还和台湾的一个现代舞组合合作,做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舞蹈剧场《两男关系》(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的剧团全名为“非常林奕华舞蹈剧场”,然而他做的绝大部分戏剧都有大量台词)。等到做《红楼梦》的时候,就好像一场漫长的考试终于到了尽头。

     缘起:“四大名著”

     林奕华自己坦白说,在决定要做“四大名著”系列舞台剧的时候,自己除了《红楼梦》,其他三本都没有读过。

     2005年,台湾两厅院想和林奕华进行长期合作,他们问林奕华,有没有什么项目觉得可以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比较长远的,林奕华脱口而出,“四大名著”。

     一个导演,以一己之力,把四大名著搬上舞台,野心不可谓不大。“其实刚开始真的只是抱着一个侥幸的心理,这个侥幸的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怎么做,那么就做吧,先把路走出来。”

    

     林奕华剧作《三国》剧照

     2006年12月,《水浒传》首演;2007年9月,《西游记》首演。顺理成章的,林奕华把《红楼梦》放在了最后。“其实那个时候何韵诗来问我,你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我在想《红楼梦》,其实那个时候我有想过,要不要先排《红楼梦》再做《三国》,因为我很担心,做了《三国》就没有机会来做《红楼梦》了。可是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一开始我就知道《红楼梦》是最后,我考试先考难的。”

     在着手做《水浒传》之前,林奕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大剧场戏剧了。在《水浒传》之前,他做过的最大的剧场戏剧是《半生缘》(2003)。巧合的是,就在他做“四大名著”系列的这几年里,“四大名著”电视剧也全部重拍了一遍新版,“等于在中国的电视上又被重构了一遍”。

     今年9月28日,在《红楼梦》的深圳发布会上,林奕华特意先给观众放了一段新版《红楼梦》电视剧的片段(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再放了他的舞台剧中对这段情节的处理,以说明他做舞台剧的意图——不是模仿现实,也不是服务于原著,毋宁说,是“邀请大家来看我怎么来看这几本书”。

     而林奕华解读名著,似乎总是能独辟蹊径,呈现某一种不同的面向。当初台湾两厅院(戏剧院、音乐厅)找他委约,也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个特点。然而,《水浒传》出来之后,台湾的剧评却是一片骂声,“骂得很厉害很厉害”。林奕华研究了这些差评之后觉得很有趣:“比如骂我在剥削男人的肉体,因为我在剧中让演员赤裸上身,但是其实演员在剧中赤裸上身的时间是很少的,所以对我来说是评论者自己的恐惧,所以他会放大这个。但是观众很喜欢。”

     2006年,正是部落格(即“博客”)在台湾兴起的时候,林奕华和他的团队每天都能在网上搜集到一两百条对《水浒传》的部落格评论。“跟剧评是完全不一样的,因此也引起一些评论说,我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爱看的戏剧。”

    

     林奕华剧作《红楼梦》剧照

     正是《水浒传》的演出经历给了林奕华对改编《红楼梦》的最初灵感。“演完戏,我们去吃宵夜,那些女演员的化妆已经掉了一半了,上了一个火锅,大家纷纷抢着去吃,哇,那个场面,而且旁边有一个电子琴,男生在那边唱些台语歌,特别豪气,那些女生完全不管他们,就是吃。我没有去过夜总会,但是我觉得那个情景非常夜总会。他们还告诉我,夜总会里有一个场面,是两百个小姐穿着晚礼服,我说,那不就是太虚幻境么?”

     在林奕华“四大名著”系列中,《水浒传》起始,是全男班,9个男演员各有一段独角戏,演了原著中的9个英雄,男人演男人,魅力自然诠释得淋漓尽致。到了《红楼梦》压轴,却也是全男班,男人演女人,而且还是文学史上那么著名的女人形象,该怎么演,会演成什么样,有没有必要这样演?这成了宣传中最大的噱头,也成了林奕华解释这部剧的一个切入点。对于林奕华个人而言,这又是一种巧合,从全男班出发,回到全男班,仿佛画了一个圆,回到原点,但又不仅仅是原点了。

     红楼之梦

     林奕华今年52岁了。印象中,他是不老的,来回穿的老是那几件衣服,都是很青春的:条纹衫、牛仔裤、棉布衬衫、运动鞋。上杂志的也总是同一张照片。与他聊天,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青春和成长。直到这一次和他聊《红楼梦》,他第一次聊到“老”。

     “我做这个戏老得特别快。他们都说我做这个戏的时候很憔悴,也刚好是做这个戏的时候,我掉了好多好多头发。我以前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地觉得悲伤。很奇怪,我对自己的身体、对所有东西的感觉真的不一样,突然之间好像看到了更多的一些东西。”

    

     导演林奕华

     一开始就构思过的“夜店”的元素最终被他执拗地保存下来,大观园变成了现实意义上的“欢场”,林奕华甚至还特意采用了一首听起来像广场舞配乐的70年代流行歌曲《你把爱情还给我》作为开场序曲。“这首歌现在的观众一定没有听过,”他笑道,“因为是1973年的。”那个时候,谭咏麟、许冠杰都还没有出来,所谓的香港流行音乐还没有兴起为一个产业,而姚苏蓉的这首歌是他那个时候翘课去电影院里看电影时听到的,是那个年代名副其实的“洗脑神曲”,音乐一响,就有一种浓烈的俗世味道扑面而来。

     “这首歌有一个很实际的功能,《红楼梦》100多万字,我们的舞台剧只有3个小时,我一直对自己有一个要求,怎么样才能在3分钟之内让观众马上进到戏里面?这首歌就是这样,一下子把观众推进王熙凤的情境里。”

     开头的“闹”,是为了反衬后面的“冷”。香港编剧黄咏诗看完这个戏之后对林奕华说,“原来政治无处不在”,她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政治”,不是“刘心武讲《红楼梦》”里的政治,指的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表层之下,掩藏的人与人之间的角力和关系。

    

     《红楼梦》

     “对我来说,《红楼梦》是很恐怖的一本书。我一直在问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红楼梦》里的人那么没有价值?”林奕华说,“大观园里的人,都活在荣宠中,而这种荣宠是不受自己把控的,皇帝想收回去随时可以收回去。比如把那个女儿送进宫里去,是什么呢?送进去就是说,其实你用这个来交换一个当下的生存。从曹雪芹自己的家族背景来看,他们也是一直被一种危机感笼罩着,其实天天活在一个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的状态中。我觉得,整本书跟现代人连接起来的,就是他们没有个人价值,我们没有个人价值,他们这个家族没有未来,我们没有未来,人人都在抓那个现在。”

     与曾经做过的《贾宝玉》相比,这一次的《红楼梦》,整体上显现出一种“偏门”的倾向:《贾宝玉》采用了越剧《红楼梦》的现成结构,也因此囊括了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些段落:宝黛初见、黛玉葬花、晴雯补裘、大婚调包……然而,《红楼梦》里连十二金钗都没有悉数上台,开场是贾母见刘姥姥,以尤三姐和柳湘莲这样一个显得与全书主线相当游离的爱情故事作结,中间笔墨大书的往往是原书中的小人物:金荣、小红、贾瑞……

     全剧共17场,段落的顺序完全打乱,既不是时间顺序,也没有明显的现成逻辑,同一场戏之中,尽管标明了对应的回目,但是台词内容却不限于这一回,而是原著中相关的内容都被编排组合到了一起。演员的台词和行动在表面上是彼此割裂的,事实上,从一开始,林奕华就清楚地规定了《红楼梦》有两层文本,一层是台词文本,一层是视觉文本,这两层文本之间存在距离,也存在映射关系,能够合理又方便地解释这些关系的,唯有梦。

    

     林奕华剧作《红楼梦》剧照

     做《红楼梦》时,林奕华第一次感觉到找到方向,正是决定把这个戏当作一场“梦”。在创作陷入胶着状态时,他突然离开了彩排间,说:“再回去我就跟他们说,我就不管了,我觉得凭我的意识去做吧,因为这个是讲梦的戏,我应该让我的意识带着我走。”

     就连舞台空间也充满了这种梦境式的矛盾。空间的气质当然一如既往地非常具有林氏气质:空旷的、几何感的、高大的、冷冽的,人被置于其间时总感到一种渺小和荒芜。然而,那些不对称的墙、门和窗,突兀而来的一段楼梯,或者隐藏在拐角后面的一个出口,总让人错觉这是一个过渡性的空间,是不该停留、只供路过的地方。然而,整台戏却在这样一个仿佛随时要消失的临时性场所里铺叙了整整3个小时,“随时要结束”的危机感也渗进了人的心里。

     “这不是一台演出,这是一场法事。”敏感的黄咏诗对林奕华这样说,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但丁笔下的地狱。

     表面上是梦,实际上是醒。“这本书里全部都是一个灵光接着一个灵光,这些东西全部都可以帮我们解决我们现在的问题。所以曹雪芹真的很厉害,他不是歌颂这些东西,他是说,你看,我们就活在这个环境,世界是这么残酷的,真实是这么血淋淋的,人是这么难生存的。可是它却那么漂亮。所以我们才会那么叹息。”

     爱与性,权与情

     “四大名著”系列,每一部都有一个句式相同的英文副标题,《水浒传》是“What is Man?”(男人是什么),《西游记》是“What is Fantasy?”(幻想是什么),《三国》是“What is Success?”(成功是什么),《红楼梦》则是“What is Sex?”(性是什么)。

     “性”的议题,一直是林奕华创作过程中的核心议题。或许因为他自己的“同志”身份,他对这个议题有更多的疑问和感受,也非常擅长在剧场中采用性别的手段去创造某一种戏剧形式。在他看来,性别并不是一种两分法的范畴,而他常常追问的一些问题,也是当代性别研究的理论基础:现代女性、现代男性到底意味着什么?如何衡量?又如何被某一种社会文化制度所塑造?

    

     林奕华剧作《红楼梦》剧照

     在他的舞台剧《红楼梦》中,王熙凤成为贯穿全剧的脉络。在他心目中,王熙凤是全书中最为现代的一个人物,精明、能干、冷酷、手握大权、独当一面、受宠同时却缺爱。“她不仅仅是一个现代女性,她同时也是一个现代男性,她身上有男性的部分,她从小也是被当作男孩养大的。”

     《红楼梦》全男班最现成的解释,是之前《三国》的全女班,“加上《贾宝玉》也是全女班,自然我不能再重复使用这种做法”。林奕华说。他想出了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红楼梦》里所有女生吃的苦头全都是男人给她的,所以这一次把男人放进女人的鞋子里面,让他既扮演加害者,也扮演受害者,是不是会让观众对《红楼梦》里的痛苦有更多的体会?”

     然而,在演员这个环节,《红楼梦》的全男班就已经比《三国》的全女班遭遇了更多的困难。首先,在“男不读‘红楼’,女不读‘西厢’”的观念影响下,不是所有的男演员都愿意去读《红楼梦》原著。其次,林奕华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例如让男演员听“恨情歌”、在排练时身着女装等等,来把他们引入女性的心理情境。从最后的演出效果来看,全男班演绎的《红楼梦》,始终存在一种演员与角色之间的疏离感,“一部分原因或许是,《红楼梦》里面的情感元素比起《三国》来要更复杂”。然而,从客观效果来看,这种疏离感,也正好保持了观剧时一种旁观的冷静。

     搬演《三国演义》和《红楼梦》,林奕华推翻了之前自己对这两本书的许多预设。“我之前以为《三国演义》是一本男人书,直到我自己去看。别人跟我讲,‘三国’是关于斗智、谋略,我都没有看见,我看来看去,只是前门放火、后门进来,或者后门放火、前门进来,重复了很多遍。我最大的发现是‘三国’里面的男人很爱哭,原来他们是这么柔软的。相比之下,现在宫斗剧里的女人,比‘三国’里的男人还要硬,心肠好硬。”

     林奕华看《三国演义》很多地方自己看到哭。“我看到诸葛亮七擒孟获,我就很感动,他会给他七次机会,孟母也只是迁了三次哎。你看诸葛亮那个女性或者说阴性的力量有多大,他的那种痴情,对我来讲,他真的是心碎而死的。诸葛亮死的时候,司马懿的那个痛,那个情感的部分,对我来讲不是斗,而是说,我们只是不能走在一块,我们只能在对立的状态下去交流那些情感。”

     他从《三国演义》的权力故事的表象下读解出了“情”,与此同时,却从《红楼梦》“情天情海”的表象下读解出了“权”。“对我来讲,‘三国’再怎样,也并不是那么的政治,它的政治在桌面上,但是‘红楼’的政治在桌子底下。”他从前也觉得探春可爱,直到这一次为了做戏而重读,才发现,其实探春是书中排在王熙凤之后的第二个现代女性。“她还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她跟她妈妈的关系,其实她是没有怜悯的,她是蛮抠的。”

     冷,正是舞台剧《红楼梦》的底色,这部戏因此具有了一种原著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绝。全剧一开始,刘姥姥就给贾母及大观园中人讲了一个没有结尾的小女孩抽柴火的故事,“大红袄儿,白绫领儿”,“她为什么要抽柴火呢?”

     显而易见的答案是,为了取暖。可是并没有人去关心这个问题。“所以我用柳湘莲作结,冷二郎的冷,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林奕华说。

     ⊙ 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58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 回复以下 关键词 查看过往精彩内容 |

     释永信 | 侯孝贤 | 美食阅读 | 孤独之书 | 天津爆炸 | 下午茶 | 宁泽涛 | 黄渤 | 邪教杀人案 | 一人食

     三联生活周刊

     一本杂志和他倡导的生活

     长按二维码 即关注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三联生活周刊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