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兔子洞”和《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2015/10/29 三联生活周刊

    

     在说到那幅将要作为主角的画之前,先说一段多年前的菜鸟经历。

     在一个叫做Asnieres的地方,我曾度过刚到巴黎的半年。那里是郊区,在大巴黎地区的西北角,有多远呢?把地铁13号线坐到尽头还要再换乘两站公交。被人从戴高乐机场直接拉到Asnieres的某间火柴盒公寓时,巴黎梦碎得稀里哗啦。

     第二天去索邦大学语言学校注册。校区在著名的左岸,至少看起来,它有之前在书里看到过的关于巴黎的一切:生气勃勃的年轻男女夹着书本从你身边走过,路边绿鲜鲜的花店摆放了紫色的椅子,甜点店的烘焙味道和咖啡馆里的香气漫过整条街……现在这些可能都不算什么景致了,但那是14年前,对一个初次出国并且刚被远郊栖身地猛烈打击过的菜鸟,那就是具有拯救力量的魔幻时刻。虽说没有可能像马尔克斯那样,幸运到碰巧能在Saint-Michel大街向对面路过的海明威大师打声招呼,不过,后来到底也在Odeon地铁站边的咖啡座见过《精疲力尽》里那个晃晃悠悠倒在街头的贝尔蒙多,还在一家手工皮具店里偶遇过张曼玉,那时她刚被香港媒体披露和法国导演奥利维耶结婚了,整个人状态挺好,细长、苍白,一张脸特别干净。

    

     总之可以想见,每次从索邦大学再回到住处,有多么嫌弃那个叫做Asnieres的地方。之后那半年,每天揣着一副好心情去上课,在光鲜的巴黎度过一天。然后在傍晚回家的13号地铁里,再一点点黯淡下来,回到让人失望的现实。以至于好几年以后,每次出差到巴黎,对这条倒霉的13号线仍然抱有一种习惯性排斥,尽可能避开坐它出行。

     现在那幅画要出现了。离开巴黎好几年后,有一天,在一本关于法国后印象派的画册里,我看到了乔治·修拉(George Seurat)和他的名画:《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Sunday Afternoon on the Island of la Grande Jatte),更主要的是在对那幅画的介绍里,居然有一个我差不多快要忘记的地名:Asnieres,他们译作阿涅尔。也就是说,1894年,修拉是在我印象中无趣到只有火柴盒公寓和面目雷同街道的Asnieres画了一幅这么美的点画派风景代表作。

    

     乔治·修拉

     即便是放在从马奈、莫奈、德加到梵高的整个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线索里面,《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也是重要的,被认为是后印象派的起点之作,现在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收藏。修拉用几百万个色彩点填满了7平方米的画布,有人统计上面有48个人物。他常上岛,总在同一个地点写生,所以和这幅名作相似角度的小画留了多幅。画册里说1884年的早些时候,修拉还画过一幅《阿涅尔浴场》,场景也在Asnieres,大约是大碗岛附近的某个地方,它现在的归属是英国国家美术馆。两幅画都是暖调子,却并不甜美,古怪地有一点阳光之下的幻灭感。只活了31岁的修拉,以及和他差不多同时期的保罗·西涅克(Paul Signac)、梵·高(Van Gogh),也都爱好去Asnieres写生。在他们生活的时代,Asnieres的塞纳河段是巴黎平民周末郊游的地方,也吸引了这些没钱携家人去南部尼斯海边度假写生的穷画家。大碗岛(Island of la Grande Jatte)也是一个古怪的所在,后来看到有篇文章说,因为到大碗岛上去打发假日的人多,巴黎的妓女们也随之聚集到那里,所以修拉画里那些打着阳伞、穿着大蓬裙的窈窕女郎,有人是以她们为原型来写生的。大碗岛在19世纪末的名声并不好,劳工和中产阶级都会在那里休息和散步,性交易故尔也活跃,警察上岛扫黄的场景还有照片留存。画中那个牵着猴子的高大女性,有人指出可能是一位高级交际花的形象。只是在画笔之下,只留下了画家对光和影的单纯感受。不知道我从画上所感受到的阳光下的那种幻灭感,和这层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有没有一点点关系。

     当年闷闷住在Asnieres的我何曾想过,离家几公里的地方,会有这样一段后印象派发生地?

     2014年春末去巴黎写篇杜拉斯百年诞辰的报道,在巴黎呆了十来天。中间一个周末,朋友提议去塞纳河边钓鱼烧烤。车开出巴黎市区半个小时后,开始觉得眼前的街道似曾相识,一问,原来目的地居然是Asnieres。就这么机缘巧合地,我回到了从未想过要再见的Asnieres,还见到了修拉在《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上面画过的那座桥。

    

     朋友把车开下主路,停在离桥墩不远的一段河岸空地,说这是他常来钓鱼的“秘密花园”,不过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这里是那些画家写生的地方。我们在大树下支起烧烤架、钓鱼竿,开始喝酒。七八米外有个亚裔男孩,开辆旧雷诺两厢,男孩坐在打开的后备箱里,守着他的鱼竿,中间过来跟我们借了一次火,此外一直沉默不语。另一侧远远地停了辆小面包,有几个阿拉伯少年在烧烤,车里放出震耳电声。

     我不会钓鱼,就和同去的女友坐在那里看桥。桥应该是修复过的,但大体还是修拉的那幅画里的样子:河边草地没了,变成了我们脚下的水泥堤岸;河水是清淡透亮的蓝,还和画里一模一样。爬上坡道,沿桥走一圈,在离桥头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铭牌,上面有张简易地图,用几个小红点分别标识了凡·高、西涅尔和修拉他们当年写生的确切位置。穿过对面街区,尽头有座看起来老旧的火车站,按惯例旁边必定有两个咖啡馆,看门脸和装饰也都有些年头了。露天座里拥挤在一起的男男女女,都有点雷诺阿画笔下磨坊舞会的味道。我们找个位置坐下来,捧杯咖啡,呆看了一阵车站里的人流。等回到河边,天色已经暗沉下去,喧闹的阿拉伯少年不见了,亚裔男孩依旧安静地守着他的鱼竿。桥身的彩灯被一层层打开了,影子随波光旋进塞纳河里,简直就是梵高画在此地的画面重现。那一刻我好像灵魂出窍,瞬时掉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

    

     不止一次有朋友向我抱怨,对巴黎好失望啊。深度中毒的巴黎爱好者初见巴黎却没有能够如愿倾倒:请问,美好时代那一席流动的盛宴到底摆在哪里?天际线下只有一成不变的铅灰色屋顶,总是飘着毛毛雨,看起来懒洋洋又乱糟糟,出门踩到狗屎的几率大概高于50%。但在灰蒙蒙的屋顶下,毕竟埋葬过那么多个世纪的艺术史、文学史以及来自世界各国的风流八卦史。回想起来,巴黎总有这点魔力可做期待:不知哪根线路错搭——误打误撞进了一个老咖啡馆,美术馆里偶然见到一幅画——平常见惯的景物就可能变得不同以往一些。既然连Asnieres这种鬼地方都曾经有过“大碗岛”,那些大街小巷里,说不定哪里就有个“兔子洞”随时等着你掉进去,开始一段奇妙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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