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话题 | 海派公寓生活的小情小调
2015/11/7 三联生活周刊

微凉晚间,我把一切人工的光亮都熄了。上海老公寓的深井式楼里,传来萨克风不成调子的声音,仔细听发现居然是Moonriver。黑胶唱片的沉缓凝滞,飘荡在我的卧房,但间接还是能听见对面某个江北壮汉强而有力的咳嗽声。临街的钩花铁窗打开,飘来隔壁人家的炒饭香。我也吃着楼下街边买的一碗小馄饨,静思。我们人生中无数个这样的晚间,或许都有着这样的追求和绮思,然而每个追求或绮思,或许不过都是在旧梦里做着新梦。
这次去上海,特意寻了一处这样1931年的老式公寓楼住下,看能不能体会到当年她所描述的《公寓生活记趣》。

中午安顿好后去附近逡巡找吃。在低矮的生煎店和一对老夫妇一起挤着吃生煎。店堂窄小又生意奇好,所以没办法只能拼桌。生煎要等。我拿着小票发呆,突然听到耳边白衣店伙的一声上海话叫喊:“生煎好了!”然而我还在发呆,这时旁边吃生煎的老夫妇忽然停下筷子,齐刷刷望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生煎是要自己去拿的是吧?”由于店堂很小,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于是一众食客对我恨铁不成钢地拼命点头,一面指着店堂前面的小窗口。我走过去,排着队。轮到我时,手中被递过来一个白搪瓷碟子,拿在手里,将小票递给大师傅,等着他给我们每人分刚好的生煎。每到一个人,大师傅就把手中小票拿去撕裂一半,以示生煎已盛过。轮到前边一个上海阿姨,那一大锅生煎只剩两个,她连忙说:“最后剩下来的那两个我不要的,给我拿新的一锅。”雪白的搪瓷盘子里,放着刚煎好的四个饱满生煎,缀着青色的葱丝。我突然觉得这种“仪式感”本身似乎就平添了生煎的美味。

晚上路过一个沿街二楼矮房,它的窗户还是鲁迅《在酒楼上》里那种“红漆排窗”。窗内可以很清晰瞥见一个胡子拉碴的落寞男子敞着脊背在八瓦的日光灯下闷声喝一瓶白酒,旁边摆一碟油炸花生米。我在想他又有着怎样的起伏和落寞,面上的悒郁不平之色,究竟又从何而来。
这次行走上海,让我觉得可叹的一点是,耳边听到的上海话却似乎不太多了。各种普通话、无为话、北方话让我以为自己到的不是上海。早几年还不是这样啊。早几年去南京路买东西店员们还是清一色的上海话招呼。现在却几乎买任何东西都是普通话劈头而来。

是日清晨,我没上闹钟却被耳里各种“市声”天然叫醒。 住的老公寓是“回”字式结构,因此各种回声清晰可听。我也和张爱玲有着一样的疑问,她住六楼我住八楼,却为什么住在这样的高层,楼底下各种市井声却仍旧清晰可闻呢?
清早对面男子的清痰声、准备上学的小孩闹声、出门买菜的老夫妇打招呼声,正午,对面人家老奶奶在走廊洗菜的声音、油沸放菜入锅的声音……似乎都发生在我耳朵底下。这一点,也是奇了。
一大早我穿过层层弄堂去买咖啡。清晨的上海,有一种刚刚苏醒的气息,人烟稀少的感觉让我有一种萧索的热爱。一路上瞥见旧式人家内部布满灰尘的红木楼梯、描黄龙大水缸、圆形的木头镜子,让我又不由驻足,觉得其上雕花不错,很想叨扰人家问卖不卖。

买完咖啡回来,我将纸杯放在枣木质地的小家碧玉梳妆台上写作,突然觉得不配。此时是应该喝绿茶的,并且要用一种极古的杯子。然而茶和杯,我都没有带。
这种老式梳妆台,镜子划痕略多人影不明。让我不由想起多年前看的一部鬼片《古镜怪谈》。然而昨天一晚却毕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住的地方是虹口的那种老式居民区。据说虹口以前是贫民区,我是信的,从目前遗留下来的建筑可推出。随便走走就能看见很多张爱玲王安忆描述的那种旧日上海景象。其实,张爱玲的“上海”是不经意的,流淌在她的血液里,所以我们目今看她文字时才那么舒服熨帖。虽然有现代作家也想模仿张爱玲专写那种老上海,却毕竟是刻意了,总没那么深入骨髓。
写着写着,突然窗外响起轮船的汽笛声。房东曾跟我介绍,这个地方由于邻近外滩,以前大多是洋行买办和在外滩工作的洋人住在这边。然而这汽笛声却让我对这个地方平添了很多喜爱。那么悠长的一响,拉长飘荡在清晨上海的空气,终于达到了我所要求的“年代感”。

卧房窗户能看见对面人家的天台,建筑也是老旧的,特别像小艾(张爱玲作品女主角)当时住的那种落寞贵族老房子。但是,张爱玲当年望的正午洗头的娘姨小大姐却不在了,如今只是堆着些残旧家具的屋顶。而且现在的正午,纵使仍有人在龙凤搪瓷脸盆里洗头,也不再是当年上海的小家碧玉了。曾经临街二楼的破旧小阁楼里也许住着某个发奋备考的考生,如今已经移民美国;或是住着某位艳名远播的沪派美女,则今天也不知流落在哪里的天涯。
我从窗口往下看,也想能不能吊着篮子下去买小吃。等了半天没看到,而只看见一个穿橄榄色脏旧T恤的粗脚男子骑电动车迅速穿过弄堂。这次去上海,差点被电动车撞到好几次。它们永远不知在什么地方潜伏,只迅即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或背后流星一般迅速划过。我现在觉得最危险的交通工具不是汽车,而是这种横穿直撞的电动车。
卧室里的床是硬的,深得我心。江南就是多这种硬床,所以睡起来很舒爽。然而如今我再想要那种棕绷却似乎是寻不到了。我的背和三毛一样,不能睡太软的床。这一点写出来也许略嫌做作,但却真的是实情。

正午,隔壁邻居拿出那种九十年代的大衣在晴好的阳光下晒,我在空气中闻到了樟脑丸的气息,也再一次喜欢上海这个城市。大衣质地实在,剪裁板正。我好久没有见到阳台上伸出去的晾衣杆这种事物了,觉得这又是中国人极聪明的一种市民智慧。我奶奶至今也是用着这样事物的,以前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帮她晾衣服。
住这种老房子,最有意思的是那种“众生态”。《72家房客》那种感觉。每一扇窗口、每一座阳台,你都可以瞥见不同房客的不同风格。神经兮兮留洋归来音乐家,长发飘飘、诗酒风流,又会跟楼下卖菜的老奶奶为一根黄瓜还半天价。早年来上海的苏北壮汉,说着一口苏白,家里的装修当然也是粗犷实用,没那么精心。来上海打工的安徽一家人,在附近做着餐饮生意。有些心灵手巧的上海人,竟在自家阳台攀了葡萄架,让你觉得他(她)如果在家里酿葡萄酒,也会是一件没有多惊奇的事。一阵小雨飘过,总有个热心的声音喊着“下雨了收衣服了”,于是各样的人从各自的红漆小门里跑出来,慌忙收起衣服。

不一样的公寓,不一样的人生。有人可以在房间里弹贝多芬,也有人居然用笛子吹出《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有一家在煎着牛排,也有人家里在炒着一碗蒜瓣苋菜。有一家小两口在拌嘴,另一家干脆举办起party,往来英文法文不断……
至晚,和大学室友重聚后相归。走在上海的洒雨的街道,想起我们的青春,突然有种很寂寥的感觉。人生就在我们眨眼间就过去了,而这一眨眼的瞬间,我们又究竟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年轻时特别有理想,也觉得自己最终可以拥有很多东西。可是后来却发现世界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你觉得你明该拥有的,却并没有得到;你以为已经拥有的,却在逐渐失去。所以人生是没有一种永远恒定的过程的。在昏黄的路灯光中我穿过小巷,上海的雨滴在过客的皮肤。一切都有种很凄凉的感觉,凄凉得让人无力,让人没有退路。
夜风舒爽,人生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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