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残酷物语,脑科学的阐释
2015/12/15 三联生活周刊

     “如果你想确保孩子在学校里学到最多,是的,童年早期的干预是最重要的。但是,如果你更关心的是对一个人如何成为他自己,最关键的一切发生在青春期。”——劳伦斯·斯坦伯格

    

     伊顿公学的学生们坐在墙头观看传统“墙赛”。墙赛结合了足球和橄榄球的特征, 比赛时带球的人必须向前冲,突破防守球员,最终让球保持在一面红砖墙上

     据心理学家所说,当一个人回顾人生时,常常倾向于更多地回忆10~25岁这个年龄段发生的事情,而且这个阶段的记忆也最为鲜明,这种现象被称为“怀旧性记忆上涨”(Reminiscence Bump)。但与此同时,我们对青春期的期待值往往很低,这是一个麻烦的阶段,没什么坏事发生就谢天谢地了。就像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里的那个牧羊人,希望“人生中没有16岁到23岁那么一段期间,或者让青年人在睡眠中把这一段时间打发掉;因为在这一段期间,除了玩女人生孩子、侮辱尊长、偷窃、打斗,没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越来越多心理学的研究发现,青春期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深远得多。比如美国得州大学的社会学家罗伯特·科斯诺(Robert Crosnoe)的研究发现,一个人中学时代的外貌对于未来15年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包括结婚的可能性、更好的收入、更好的精神健康。另一位来自弗吉尼亚大学的心理学家乔瑟夫·艾伦则发现,在青春期遭遇的情感伤害会影响一个人在成年后恋情、友谊以及其他社会关系的发展,因为这是他们学习成人式社交的第一个模板。

    

     德波拉·托德(DeborahYurgelun Todd),美国一位认知学家几年前做过一个实验,让青少年看一张脸的照片,猜测这个人的表情。成年人100%地在这张脸上看到恐惧,而青少年半数以上看到愤怒、困惑,甚至悲伤。这种迷惑感很能总结整个青春期的心理特质。

     首先是身体的变化让他们困惑。本能冲动的高涨让他们觉得对自己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控制。他们处于不断的自我怀疑中,我是谁?我的人生要走向哪里?

     外面的世界让他们困惑,也让他们不安。在心理学家设计的一系列消除恐惧情绪的心理训练中,儿童与成人都能轻易地消解恐惧,唯独青少年不行。在实验结束很久以后,每次面对曾经令他们感到恐惧的刺激物(声音或者图像),他们的内心仍然警铃大作。

     但与此同时,他们又鲁莽冲动,充满攻击性,做各种在成年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撒谎、饮酒、打架、翘课、玩危险,甚至残忍的游戏,让自己陷入各种各样的麻烦(很多国家的数据都显示一条相似的犯罪率年龄分布曲线——从13岁左右开始迅速上升,18岁达到顶峰,并在成年初期迅速下降),而且毫无愧疚感。但如果你问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他们并不知道答案。

    

     他们挣扎着脱离父母的保护,寻求同龄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但很多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一段关系里是被接受,还是被拒绝。2005年,社会学家KojiUeno针对美国青少年的样本,发现只有37%的友谊是相互的——当青少年被问到他们最好的朋友时,只有37%的情况下是心意相通的。

     按照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1902~1994)的说法,在青春期,我们经历的是人生中最令人不安的一次身份危机/角色混乱。

     埃里克森是美国著名的发展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他将精神分析理论置于社会学的大框架之内,提出了著名的“人格渐成理论”。根据这一理论,一个人从生到死,要经历8个人格发展阶段,每一阶段都有一个特殊矛盾,能否顺利地解决这一矛盾是一个人人格健康发展的前提。比如在婴儿期,一个婴儿要解决的是最基本的信任与不信任的问题,而到了老年,则是如何接受身体不可避免的衰败这个问题。

    

     埃里克·埃里克森

     在他的理论中,青春期(从11、12岁到17、18岁)属于人格发展的第五个阶段。这一阶段的核心问题是自我意识的确定和自我角色的形成。在这个人生阶段,他们对于自我的认知还没有建立起来,还需要进行多层面的探索和实验,但社会(尤其是父母)对于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已经有所规定和期待,于是二者之间经常构成巨大的冲突。

     埃里克森把同一性危机理论用于解释青少年对社会不满和犯罪等社会问题上。他认为,如果一个青少年感到他所处的环境剥夺了他在未来发展中获得自我同一性的种种可能性,他就将以令人吃惊的力量抵抗社会环境。他宁做一个坏人,也不愿做不伦不类的人,因为至少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当然,脑科学对此有更直观的解释——青少年的大脑在这个阶段处于特别脆弱敏感的状态,无论好的经验,坏的经验,都特别容易受到影响。

     以前,科学家认为大脑发育到童年末期就差不多完成了,因为大脑的大小已经接近成年人。但新的研究发现,从10岁到25岁之间(是的,人类的青春期在不断地延长),大脑一直在继续发育,而且,就青春期大脑的弹性程度而言,只有人生头三年可以与之相比。但是,青春期大脑的发育不再是“生长”,而是“重组”——大脑灰质与白质都在经历广泛的结构性变化、重组以及布线升级。

     更重要的是,大脑的“重组”主要发生在两个区域——边缘系统和前额叶皮层。前者位于大脑中心深处,与情感、直觉、搏斗、逃避以及性行为紧密相关;后者则位于前额后面,又称“高级脑”或“理性脑”,负责理性与思考。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说,青春期的故事就是这两个区域如何学习合作共处,从而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

     一到青春期,边缘系统率先变得容易激动,这个阶段被称作“引擎启动阶段”。在这个阶段,青少年变得更加情绪化,他们决意要追求更激烈、更兴奋的经历,而且,他们对别人的意见和评价(尤其是同龄人)变得更加敏感,有时候是以一种病态的、好奇的、偏执的方式关心别人眼中的自己,而不是他们自己感觉中的自己。

    

     发展心理学家劳伦斯·斯坦伯格在美国坦普尔大学专门研究青春期问题。他认为,青少年之所以如此倾向于鲁莽和冒险的行为,并不是因为判断力的问题——事实上,他们在认识和面对风险的方式上与成年人并无大的差异,他们同样能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危险所在——而是因为他们比成年人面对的诱惑更大。

     事实上,按照斯坦伯格的理论,这很可能是一种进化优势——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成功往往都要求年轻人走出家门,进入相对不安全的环境。比如为了寻找配偶,他们必须冒险离开亲族,进入危险地带的奖励是性交的机会和随之而来的繁殖,而理智地待在家里的代价是基因的湮灭。

     小孩子的大脑与成年人的大脑,最明显的区别之一在于,前者的连接大多是“本地”的、邻近区域之间的连接,而后者的连接则更为广泛,遍及全脑。处在青春期的大脑忙于在其不同区域间建立联系,这些联系是从大脑的后部开始建立的,前额叶是最晚被接入大脑系统的部分之一,也是最晚成熟的。前额叶可以被看作是大脑的执行官,负责计划、自觉和判断,并对大脑其他部分产生的冲动进行核查。

    

     劳伦斯·斯坦伯格

     大概从十四五岁开始,由于突触修剪和髓鞘质形成(神经通道强化),前额叶皮层渐渐变薄,效率越高,大脑里信息的传递速度就更快速,距离更长,大脑不同区域协调更加契合,“执行功能”得以强化,从而改善一个人做决定、解决问题和计划的能力。

     伴随大脑的发育,青春期会开启一个更广阔的学习世界。从14岁到18岁,青少年获得更高级形式的推理和执行功能。比如他们更能把握抽象概念(质量、密度、社会、正义、自我),对复杂系统的分析和理解(几何原理、政府、生物、物理和心理系统)。他们开始能够参与多层面的思考,区分事实与证据,分析经验,考虑多种偶然因素的作用。他们变得更擅长处理复杂的情绪和表面矛盾。

     但是,因为相关的大脑回路还没有完全成熟,青少年的自我控制能力(毅力、决心、延迟满足等关键非认知能力的基础)仍然处于时灵时不灵的状态。在环境比较理想的状态下,一个16岁的少年能像成年人一样自我控制,但一旦受到情绪、疲倦、压力等因素的影响就会出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一个青少年在某些场合看着成熟稳重,在另外一些场合可能表现得非常幼稚冲动。前额叶的髓鞘要到20多岁甚至30多岁才能完全发育完成,换句话说,想要拥有“正常”的大脑,至少得等到青春期结束。到时候,大脑的连接,尤其是前额叶与边缘系统之间更加紧密的联系会导致成熟和可靠的自我管制,让他们更擅长控制自己的冲动,思考行为的长期后果,抵制同伴压力。他们的理性思考过程不再那么容易被疲倦、压力和情绪所干扰。虽然他们的人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成年所需的智力机器已经到位。

    

     尚未成熟的前额叶和过度敏感的愉悦中枢,意味着青春期的生理设定本身就意味着疯狂的冒险,而当几个青少年在一起的时候尤其如此。美国一项调查显示,青少年开车的时候如果车上有同龄伙伴,发生交通意外的概率将是单独驾驶时的四倍(对成年人来说不管车上有没有乘客,发生交通意外的概率是恒定的)。这一现象的通行解释是分心或者同伴压力,但斯坦伯格在正处于青春期的人类和小鼠身上都做了一系列实验,结果显示同伴的在场可能起着更为本质的作用——当有同伴在场的时候,哪怕只是想象性地在场,都会刺激他们的奖赏中心异常活跃,而前额叶皮层罢工。

     在他主持的一组著名的“醉鼠实验”里:一共有86只小鼠参与了实验,其中一半正值青春期,另一半则是成年鼠。它们被单独或3只一组关在有机玻璃制成的笼子里。研究者们在它们的饮用水中加入酒精,然后通过录像记录它们的反应。录像结果显示,平均而言青春期的小鼠们要比成年鼠贪杯,但更值得注意的是饮酒模式:当青春期的雄性鼠被单独关在一个笼子里时,消耗的酒精与成年雄性鼠基本持平;一旦和同伴关在一起,青春期雄性鼠平均消耗的酒精是独处时的2倍,雌性则是1.3倍。

     这一实验结果发表在《发展科学》杂志上,文中称“因为显而易见的伦理原因,类似的实验不可能在人类青少年身上进行”。可是,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这种实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深受美国青少年喜爱的喝酒游戏“整箱竞赛”,就是比赛哪一队人马能在最短时间内喝完一箱30瓶的啤酒。

     几年前,《纽约》杂志的专栏作家詹尼弗·西尼尔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为什么你永远没有离开高中》,提出以青少年在青春期的心智发育特质而言,高中是一个极度不健康的环境,因为在他们体验社交焦虑/恐惧最为严重的阶段,对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最为敏感的阶段,在他们最缺少控制力的阶段,他们被扔到一个最容易被贴标签的环境里。她引用以研究“耻辱”心理出名的心理学家布芮尼·布朗(Brené Brown)的说法:“90%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不想要的身份和标签都始于青春期。那种你不值得爱,无处归属的痛苦感,你在高中每一天都会经历到。”《饥饿游戏》之所以在青少年中间引起那么多的共鸣,因为这本小说其实是在讲现代超负荷高中生活的日常焦虑:不断地被成年人品头论足、欺凌弱小、拉帮结派,以及大学入学考试的创伤。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 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66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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