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大卫·米恩斯：刍狗的反抗
2015/12/22 三联生活周刊
现代文学，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可称之为“我”的文学，张扬个体是首要目的。有些小说，人物描摹得再卑微，也是为了突出那个“我”之壮大。与主流相隔甚远，美国作家大卫·米恩斯这部短篇小说集《秘密金鱼》，是张扬“非我”的文学。
在他笔下，既有社会畸零人，也有一般意义上的中产阶级，甚至有一些“非人类”如识见广博的沼泽沉尸、生活在混浊流质中的金鱼，但不管是畸零人或中产阶级或沼泽沉尸，都如墙角中摆放的一件物什，刍狗一般的存在，又像活死人。英国批评家詹姆斯·伍德在《伦敦书评》上撰文说，大卫·米恩斯精确地展现了疯狂的美国现实。读完《秘密金鱼》，我们得说，展现的何止疯狂的美国现实？刍狗遍地，米恩斯的剃刀，触及的是比这深远得多的地方。
大卫·米恩斯
各种物化，大卫·米恩斯的叙述调子冷到极致，但在他笔下，有一种奇异的颠倒：人物像行尸走肉，物件却活起来了。《遭雷击的男人》中，主人公尼克一生遭受雷击八次。多次遭雷击而存活，是极不寻常的事，在别人那里，是可大书特书、理直气壮地表现“我多厉害，我多神奇”的地方，但尼克的表现，并不当它有多不寻常，伴随每次雷击，他的人生只起了一些无多少戏剧性的变化，只与一些寻常的人相遇又别离。他的人生经历，仅如物的漂流：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活过了，后来死了，如此而已。
而在《苏圣玛丽》中，相连的几个段落内，我们接连看到这样的句子：“远处水面上，有艘集装箱船肃穆地伫立着，仿佛被自己的行驶惊呆了……”“玛莎的秀腿露在戴穗的毛边短裤——这条短裤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外面，她那涂了樱桃红指甲油的裸露脚趾，在窗口送进来的风里扭动着。”这样的句子，在《秘密金鱼》中俯拾皆是。最后一个例句中，脚趾的扭动好像完全不受人的意识控制，单纯只因风的缘故。死物的灵活，凸显了活物的板滞。
《秘密金鱼》，大卫·米恩斯 著，唐江 译
我没有了“我”，自己没有了“自己”。何以至此？前引文字中已露端倪：无处不在的现代资本世界的压榨。《遭雷击的男人》中，尼克遇到一群农家青年，他们遭工业化农场的倾轧，背井离乡，聚在一起，吸毒打发时间——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遭雷击的人。
不过，就这么说几句，事儿就完了吗？大卫·米恩斯做的，并非简单的不经大脑的控诉、发泄，他还有更深的思考。那群农家青年，在很多人眼中，或许是、也可以是一股反叛的力量，但大卫·米恩斯指出，这股反叛的力量，也已经麻木不仁了。
尼克拒绝和一些人谈论雷击，拒绝与媒体谈论雷击，却和一群农家青年谈起来了，谈得还很肆意，“起码，他能为他们做这件事”，但他还可怜他们，看不起他们的萎靡。农家青年，不一定是尼克的“同志”——说到底，他们终究是不甘于做刍狗的，他们至少还有毒品世界可以沉溺，使自我可以膨胀起来。仍得强调一遍，这不单单只是美国现实，而是我们时代的整个的现实：损害者损害被损害者，被损害者希冀损害者的损害，进而参与了损害。有些被损害者的离经叛道，事实上却巩固了这经与道。如此循环往复，如精钢铸的莫比乌斯环，不正是刻下最普遍且可怖的事吗？
因此，我们需从两个方面同时看待尼克式的自我泯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要反过来争夺那不仁的位置吗？大卫·米恩斯的答案是否定的，进而提出要甘于、敢于处在刍狗的位置上，做出刍狗的反抗。
刍狗的反抗，首先是朝向自我的，是以此作为起步的。这是因为，所谓自我，往往是那那无处不在的、倾轧一切的、不仁的所在事先设置好的、所包蕴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自我。因此，首先面向自我的反抗，使这整个莫比乌斯环可能发生断裂。大卫·米恩斯描摹了这一切：《基督造访》中，女主人公既不顺从上帝，也不受魔鬼诱惑，而是采取了一种字面意义上的“非我”的反抗；《巡回游乐场》中，女儿受到简陋的游乐场里古怪的技师侵犯，约翰并没采取什么激烈的报复行动。
小说开头，约翰虽然就对巡回游乐场里的“小商小贩、技师、弱智、各种各样的醉鬼，还有那些满世界游荡、没精打采的乌合之众”感到恐惧，但也“敬重他们，他很尊敬那些看似能应付各种极端状况的技师”。以一般的眼光视之，这种情绪古怪、矛盾、不可理解，但它是确实的存在。约翰，以及很多其他人，虽然貌似温良恭俭让，本身未必就不是猪猡。正如大卫·米恩斯所描绘的，这是一种本源面目。首先，我们要认清这一点。因此，与其一上来就与魔鬼争斗，不如先与自我争斗。
大卫·米恩斯的世界碎片化、诡谲化；大卫·米恩斯的叙述，洞幽探微；大卫·米恩斯的力量，似微实壮。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简单、拙劣的转述所能尽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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