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录 | 普罗旺斯是首悠长的歌
2015/12/27 三联生活周刊

    

     普罗旺斯像一首歌。在过去的两千年里,这里沉积了诗人、作家、艺术家渴求的一切:它可以浪漫、可以荒诞、时而可喜、时而可怖,它容纳悲与乐,悠扬绵长、富于情感。

     在行吟诗人在南方的晨光里歌颂爱情之前,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罗马大将盖皮乌·马略与条顿人在艾克斯以东发生激战,二十万条顿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此地变为可怖的“停尸场”。十四世纪,教皇在阿维尼翁掌权,权利带来了宗教狂热、艺术痴迷、明争暗斗……这里是彼得拉克感慨的“恶棍们翻云覆雨的天地,人世间藏污纳垢的下水道”;也是都德描述的“欢乐、热闹、繁华之所”:“谁没见过教皇时代的阿维尼翁,谁就什么也没见过。”

    

     即便在腥风血雨密布的中世纪,普罗旺斯也能在其中找到间隙,催生出伟大的爱情——这些世纪流芳的浪漫故事带来了文学与诗歌。法兰克王国瓦解之后,骑士抒情诗在美丽的南方繁衍起来。普罗旺斯的诗人,即后世传诵的行吟诗人/ 行吟歌手,被称为“特鲁巴特尔”。他们的身份是多样的:骑士、封建主、教士、市民……其中不乏身份尊贵者;他们歌颂的东西却是一致的:“典雅爱情”(refined love)。在小城雷波,上演过无数骑士与美人的浪漫故事。

     “典雅爱情”像一首精心打磨的情诗,它以贵妇人为缪斯,充满了柏拉图气息和超凡脱俗的唯美气质——尽管在现实里,这些情事多半背德且难以圆满。但行吟诗人的爱情不受世俗的羁绊,他们将情歌送给那些早已嫁作他人妇的贵妇人,并从不要求婚姻作为回馈。在天将破晓、恋人分离的时刻,他们在心目中“永恒女性”的窗下唱“破晓歌”(aubade),这些情歌唱得明白晓畅、情真意切,充满了尘世的欢愉与喜乐。

    

     在法兰西北部,行吟诗人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地吟唱着骑士们的传奇。在流传于北部诺曼底的歌谣中,也能听到关于普罗旺斯的吟诵。在法国中世纪最重要的作品、史诗之作《罗兰之歌》中,写到奥德之死。这一幕发生在传奇英雄罗兰死后,查理大帝从西班牙归来之时。他将噩耗带给这位淑女,示意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未来的王国继承者,以为补偿。美丽的奥德听后,只是答道:“罗兰既死,我岂能苟生?”言毕,她脸色苍白,死在查理大帝的脚下。这段故事的发生地,便是普罗旺斯的前首府艾克斯,《罗兰之歌》将其称为“法兰西最美的地方。”

     浪漫主义者偏爱看得见大海的南方。拿破仑·波拿巴死后不久的一个夏天,夏多布里昂来到普罗旺斯,下榻在戛纳的旅店里。这是7月29日,一个纪念鸣炮的日子。夏多布里昂到达胡安湾的时候,瞑色四合,他在大路旁的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旁上岸,走过橄榄树掩映的坑洼不平的道路——当年的波拿巴就是在这些树下宿营的。在岔路的左边,矗立着一座仓库样的房子,只身入侵法兰西的拿破仑,曾在里面存放登陆的器具。作家来到沙滩,眼前一片平静的大海,浪薄如气,星河灿烂。在他的前方,大海向南敞开,拿破仑曾经派他任职于罗马;在他的右方,是雷兰群岛——来自匈牙利的圣徒奥诺拉,曾在这里踏上礁石、画了十字,令异教消失、新文明诞生。

    

     “在两个社会的回忆之间,在一个已经死灭的世界和一个行将死灭的世界之间,夜临这一片荒凉的海岸,人们可以想见我之所感。”在《墓中回忆录》中,夏多布里昂写道:“而今我作为两个倾颓世界的见证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就我生活的时间而言,我本属于那个时代和那些人,我何以苟活于其后呢?为什么我不和我的同代人一起死去呢,他们是一个消亡的种族最后的一批人。”他回忆起,他曾在海岸遇见几个年迈的阿拉伯人,他们目送着碧蓝天空中飞翔的美丽红鹮,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海浪的轻声细语令他们昏昏欲睡,忘记了生命。

     对于另一些人,普罗旺斯是远离尘嚣的忘忧所。1863年的冬天,都德再一次离开巴黎,回到普罗旺斯。好几个冬天,他都来到这儿,为的是脱离巴黎的狂热,在普罗旺斯山区的空气里恢复清醒。他住在姑妈昂布鲁瓦太太家里,这里有他的磨房——一座多年没有磨粉的废弃磨房,却是他的“隐秘圣地”。坐在古旧磨房的天台上,迎着敞开的大门透进来的阳光,都德写下了他的书简。

    

     “现在,您为什么还希望我留恋您那个喧闹、昏暗的巴黎呢?我在这座磨坊里是如此舒适!我寻找的这个角落,一个离着报纸、出租马车、大雾有上千法里之遥,又芳香、又温暖的小角落,是如此舒适!…我周围有多少美好的东西啊!” 在他的面前,漂亮的松林被照得闪闪烁烁,朝下延展到山坡之下;在天边,阿尔皮勒山勾勒出纤秀的山脊,四野寂然,间或传来悠扬的短笛之声、熏衣草间杓鹬的鸣声、大路上骡子的铜铃声……这样的普罗旺斯,只存在于阳光之下。

     在距离都德的松树林三法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叫马那亚的小村子,那里住着普罗旺斯最重要的诗人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他用毕生的精力歌颂普罗旺斯的美丽风物,拯救了险些死亡的普罗旺斯方言。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周日,都德拜访了这位整个普罗旺斯为之敬仰的诗人。“世上只有一个米斯特拉尔”。米斯特拉尔用美丽的普罗旺斯方言念他的诗——在过去,这种四分之三以上是拉丁语的语言为王后们使用,而如今,只有牧羊人才能懂得。

    

     与那些精致的巴黎文人相比,这位普罗旺斯农民的儿子,像一个“文明世界的野蛮人”,带着自然赋予的高贵:毡帽斜戴在头上、穿短上衣、没有背心,腰间围一条红色的卡塔卢西亚腰带。他的两眼闪闪发光,双颊泛着健康的红色,高傲又亲切,一如一个优雅的希腊牧羊人。在这年圣诞,米斯特拉尔写出了他的新作《卡朗达尔》——这首诗他已经写了7年,最后一行在半年前已经写好,却一直未敢交付。

     越洋旅行将新大陆的人带到了普罗旺斯。1882年的秋天,南部的河流已经漫过了堤坝。亨利·詹姆斯在法国外省完成了六周的旅行。在北方,越接近巴黎他感到越兴致高昂;在普罗旺斯,离意大利越近他就越心潮澎湃。出于对都德的爱,他在尼姆与阿尔之间的塔拉斯孔停留了三个小时。这是一个“明媚而死寂”的小城,空中悬浮着“甜蜜的孤寂”和“永恒的和平”。

    

     更多异邦人慕名而来。1903年,永井荷风去国离乡,先到美利坚、再至法兰西。踏上这片土地之后,他染上了波德莱尔式的忧思。文字的记忆或感人至深,却不及触目所及的自然风物那样可在顷刻间撼动人心。这个孤独的旁观者,在法国漫游了8个月,走遍了无名的小街巷。在《法兰西物语》里,永井荷风记下了泛红的月亮、晶亮的星星、明亮而干燥的午后日光、夏日午夜的浮游……北方的夏天纵然盛大明畅,却不及普罗旺斯秋天的孤寂幽迷来得渗透人心。“南方法国的自然在深浓的悲愁中孕育着美。与其说是人在这悲愁中领悟或感觉到了什么,不如说人们在这悲伤中迷醉。”

     “这里的自然风光有一种永恒的打动人心的美。总有那么些时候,我提起笔却发现笔尖干涩、难以成言……这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倦怠。所幸的是,我有一剂良方:到山里闲走两到三个小时。”在《山居岁月》中,英国作家彼得·梅尔详细的描述了他在普罗旺斯渡过的时光,这是其人生中最为特别的一段。在这里,他钻过酒窖、挖过松露、进过橄榄油作坊、参加过蛤蟆节……

     “正是这世间最纯净的光让普罗旺斯的气候呈现出独一无二的魅力。无论春夏秋冬,每当我走出户外,走进那闪亮的晨曦之中,整个乡间如水洗般明净,让人顿觉神清气爽。在这样的日子里,村里人会说,‘我们生活在这里有多美啊’。”这样的美景让作家离开后又回来——这次归来,他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最终向那些“无法避免的事情”低头,将手表锁在抽屉里。

     在普罗旺斯,时间不像世界其他地方那样受到推崇。在《重返普罗旺斯》里,彼得·梅尔这样写到。“时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瞬间倒具有了独特的意味。”——这样的认识让他们注重当下。“普罗旺斯人善于使用‘耸肩哲学’,将眼前的难题抛掷在脑后。有些时候,耸耸肩,是唯一的回答。”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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