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 | 从巴黎到维也纳,咖啡馆的另一种逛法
2016/1/21 三联生活周刊

    

     一直想再去一次维也纳,到Café Sperl看看。关于这家咖啡馆,吸引我的倒不是它的老历史和好甜点。在老欧洲,要找一家保留有19世纪原貌的咖啡馆其实没有太大难度。是因为读到过这家咖啡馆的小故事,说他们有几张老旧的白色大理石咖啡桌,附近美术学院的学生又常来这里消磨时间,于是就在大理石桌面上随手涂画一些街景和咖啡馆里的人物肖像,店主也不干涉,慢慢成了一种习惯,吸引了客人专程来这里欣赏。他们随手画,客人现场看,等人散去,画也被抹去,第二天又重新来过。据说后来有些名画家也会加入,在桌面上即兴留下杰作供人欣赏,几个小时后再听凭它们消弭于无形。

    

     维也纳的Sperl咖啡馆

     已经忘记是在什么地方看到什么书里的这些文字,作者描述的到底是过去,还是仍在发生,或者有无夸张。如果真有这番景象,该是多么有意思的现场行为艺术,比起那些声称观念和先锋的所谓“偶发”,故弄玄虚的“非出售”,Café Sperl里面自然发生的这些艺术可要有趣得多。就算用当代艺术评论的模式来阐释,也完全可以假装一番深刻。近几年,以现场行为表演在国际上炙手可热的德国艺术家提诺·赛格尔,一直强调自己的创作不涉及任何有形的物质,事先没有文本,过程中也不以任何正式方式记录,但他毕竟还是向收藏者、美术馆出售和复制自己的表演。相比之下,Café Sperl里发生的绘画行为才是真正纯粹彻底的“反物质”艺术。

    

     马奈《室内咖啡馆》,1880年

     其实对于西方文化和艺术,自现代以降的演变过程中,咖啡馆充当的角色一直是特殊而值得细究的。在这小空间里发生的所有,总是一幅混沌、时髦又魅惑的图景。

    

     17-18世纪 咖啡馆的关键词:哲学

     咖啡馆出现得比图书馆、大剧院和百货公司这些公共场所都要早。巴黎卡纳瓦莱博物馆(Canavaille,城市历史博物馆)收藏有一幅铜版画,绘的是18世纪巴黎咖啡馆里自由热烈的交谈气氛。其时有个作家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埃,著有《巴黎图景》(《le Tableau de Paris》),谈到在他的时代,即18世纪末巴黎的六七百家咖啡馆里的典型景象:“不断有人谈论国家大事”。

    

     铜版画《17世纪的英国咖啡馆》

     “摄政咖啡馆”(Café de La Regence,位于Chatelet 的Les halles附近)、“皇宫酒窖”(Caveau du Palais Royal)、Le Procope、Le Conti(位于Luxemburg公园附近)都是这类的“哲学咖啡馆”,经常出现在这里的,有下棋人和冒险家,也有文人和学者。

    

     18世纪法国画家Louis Léopold Boilly画作《摄政咖啡馆》,1872年

     Le Procope是巴黎最早的咖啡馆,1686年开在巴黎左岸,靠近圣日耳曼大街的一条小街巷里。在时间上它可能晚于意大利的一两家古老咖啡馆,不过却因为创造了奢华的大理石和镜面装饰风格,在欧洲引导了18世纪最时髦的咖啡馆形态,维也纳、柏林、威尼斯等城市纷纷跟从。伏尔泰是Le Procope的常客。18世纪在法国人眼里就是“伏尔泰的时代”,过气之后,也留下一些时代的纪念物,比如那些垂垂老去却仍然留在城堡里用旧制沙龙款待各路人物的女主人,还有各种基本徒留虚名的“哲学咖啡馆”。

     虽然那位作家梅西埃描述的是社会事务以及知识阶层如何利用咖啡馆这类新兴公共空间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但在艺术领域其实也是同样的情形,咖啡馆替代沙龙,逐渐成为主角。

    

     现在的Le Procope咖啡馆里仍挂着伏尔泰的画像

     “艺术批评”在18世纪中叶正式形成,成18世纪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代表人物是百科全书的编纂者狄德罗。从1759年开始,狄德罗连续对11届官方沙龙展的画作发表了评论文章。这些臧否文字,通过他们上层社会小圈子的夫人沙龙以及他经常活动的这些街头咖啡馆同时传播,影响大到左右时代的美学方向。

     沙龙展地点通常在卢浮宫的方形油画大厅,就是现在悬挂蒙娜丽莎画作的那个厅,每两年一次,从8月底到初秋,由王家绘画雕塑院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学院”举办。其间和其后,一些批评性的文字会通过各种媒介——报纸和小册子传播,成为公众舆论的中心,这也是18世纪末艺术生活的重大事件。进入19世纪以后,诗人波德莱尔论德拉克洛瓦、作家左拉论马奈、思想家蒲鲁东论库尔贝,这些文人的著名艺术评论也都在这样一种氛围下面世。

     所以,整个18世纪后半叶的法国文化的特点就是“文人社会”,狄德罗所说的,“争议气氛热烈的场所”。大革命从制度上消灭了法国贵族阶层,而由过往沙龙到哲学咖啡馆,完成的则是王权文化向现代精英文化的过渡。

     但是,启蒙时代的精英还是明确地区分了“公众”(le public)和“民众”(les masses)这两个概念:前者指具有独立意见的个体,主要是新兴资产阶级、小商人、手工业者。后者指群氓,包括平民、乞丐、穷人、游民、农民。18世纪出现在前述哲学咖啡馆里的,主要是公众,而不是民众。

    

     19-20世纪 咖啡馆的关键词:艺术

    

     20世纪初的巴黎露天咖啡馆

     有一幅《朗波诺的咖啡馆》,同样是收藏在巴黎市历史博物馆里,画家叫贝里库尔。“郎波诺”被巴尔扎克写进过小说《女帽商》,他开的这个18世纪末的咖啡馆,就不同于前面所列举的那三家哲学咖啡馆了,类似小酒馆,里面有各色人等,包括贩夫走卒妓女流浪者。它是公众的,也是民众的,热闹而喧嚣。

     到19世纪,从现实主义的库尔贝,到马奈和印象派画家,出入的基本就是这类咖啡馆,它们是从精英文化向公共文化的过渡地带,某种程度上,也是法国现代社会日渐形成的特征之一。

    

     19世纪80年代巴黎蒙马特地区的咖啡馆

     巴黎允许咖啡馆在门前申请扩充临时室外场地的规定开始于1815年,将巴黎的咖啡馆文化又向前推了一大把。我们现在去到巴黎,仍被这种景观强烈吸引:街头咖啡馆都在门前有一小块延伸出来的露台区,将桌椅摆放出来;陌生人紧致地挨坐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晒着太阳,看着街景,咖啡不过是陪伴闲坐的道具。摄影家杜瓦诺说,他爱巴黎,因为巴黎是一个适合步行的城市,这种感觉,和随处都在的街头咖啡座带来的大众性平等不无关系,城市因此有了细密而生动的表情。

    

     马奈《咖啡馆一角》,1879年

     具有现代性特征的公共社会的出现其时还有另外几个主要标志:一是博物馆。1793年大革命期间,作为推翻王权的标志之一,卢浮宫最早被开放给公众。到19世纪末的时候,巴黎的博物馆达到了600个,它们成了“大百科全书的意图和民族意识的追回”,“艺术和民主思想联姻的场所”。其他还有公共图书馆(19世纪中期大约已有300多个市政图书馆)、大剧院和百货公司。巴黎最早的百货公司Bon marche在1852年开业,后来该新生事物被解读为意味着“大众性平等和可见性消费”。

    

     1852年开业的Bon marche百货公司

     像咖啡馆一样类似集合地的公共场所,在启蒙时代及其后面两个世纪,还有巴黎的新桥和王宫,当时这两个地点颇像北京天桥,到处是书摊、时装屋、表演场和公共论坛。对,新桥就是20世纪80年代拍了《新桥恋人》的塞纳河上那座桥,而王宫,也就是法兰西剧院旁边的那个王宫,现在中间的那个广场也是当代艺术家经常会去“驻场”的地方,装置、雕塑或者行为,环绕它的长廊里则仍是由咖啡馆和服装店盘踞着。

    

     马奈《露天咖啡馆》,1879年

     与那个以精英文化为特征的18世纪艺术相比,19世纪法国艺术的特征是向公众文化和画廊市场推演,在其中起到主要作用的是未必可靠的评论杂志和画商。有些非常有趣的数字:1835年沙龙展的评选制度仍然使得很多学院以外画家落选,但其实已经不那么学院了,至少在数量上,那届沙龙展出的作品据记载有2536件,展示的拥挤程度和仓库堆放货物差不多,参观者每天过万,总数超过百万。1848年因为革命又发生了,取消了评委,结果那届展览的作品多达4598件,将卢浮宫大厅挤爆了,跟集市一般。

     库尔贝、马奈,莫奈、雷诺阿……他们都曾是失意的沙龙展落选者,也是艺术的咖啡馆时代的代表。

    

     马奈《咖啡》,1878年

     库尔贝的朋友圈,包括诗人波德莱尔、哲学家蒲鲁东、艺术批评家尚弗勒里、画家杜米埃。他们经常聚会在一个小酒馆里——布拉斯里·安德雷尔,离库尔贝的画室很近,所以这个酒馆和画室就被看作是法国现实主义艺术的诞生地。1855年库尔贝画了很有名的那幅《画室》,形形色色人物全在里面,他自己描述画面右边是“艺术界的朋友们、工作者以及艺术爱好者”,里面有蒲鲁东、马克斯·比肖、尚弗勒里、波德莱尔和他的情妇等人,左边是“一个平常的世界,人民、不幸、贫困、富有、被剥削以及剥削者”。这也是那个时期,巴黎咖啡馆和小酒馆里各色客人的身份构成。

     15年后的1870年,画家方丹·拉图尔也画了一幅《巴迪侬画室》:马奈在他位于巴迪侬街的画室里作画,身旁围绕着作家左拉、画家莫奈、雷诺阿和其他几个朋友。这也是盖里博瓦(Guerbois)咖啡馆里的小团体,未来印象派的核心成员。

    

     拉图尔《巴迪侬画室》,1870年

     在拉图尔画这幅画的时候,马奈已经是巴黎的话题艺术家。1863年,他完成了惊世骇俗的《草地上的午餐》,并因此成为一帮艺术失意者和反叛者自动围绕的中心,除了雷诺阿和莫奈,还有德加、毕沙罗、巴齐耶。雷诺阿他们的聚会地随之从枫丹白露转移到离马奈画室很近的盖里博瓦咖啡馆,在蒙马特脚下,巴迪侬大街11号。现在咖啡馆好像已经没了,变成了一些小商店。每个周五晚饭前,画家们都在盖里博瓦聚会,雷诺阿、德加和西斯莱在,马奈也总在,他还带来一些作家、诗人和评论家,他们抨击古典绘画的保守,也在讨论中整理自己的艺术主张。

     聚会地后来从盖里博瓦咖啡馆搬到了同在蒙马特脚下的新雅典咖啡馆。基本上是在这里,印象派对使用明亮色调和分色法等新画法达成了共识。德加还在那个咖啡馆画了他著名的《苦艾酒》。这些人筹备1874年联合画展也是在这个咖啡馆里决定的。所以有艺术史家指出,在印象派的形成和发展中,咖啡馆扮演了相当于美术学院的角色。

    

     德加《苦艾酒》,1876年

     马奈在1878-1879年画了好些咖啡馆场景的画作,其中有三幅我们比较熟悉,描绘的都是一个“café-Concert”,即音乐咖啡馆。他本来想画一幅大画来描绘这个场景,但最后没有能够完成,变成了分离的几小幅作品。音乐咖啡馆这种形式,在19世纪基本替代了伏尔泰时代流行的哲学咖啡馆。最早出现于维也纳,之后风靡欧洲各大都市。在维也纳,最有名的是一个“布哈特咖啡馆”,有自己的咖啡馆乐队,每周做三次现场音乐会表演,演奏曲目多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到后来,斯特劳斯父子的华尔兹舞曲流行于各个咖啡馆,直到柏林、罗马等地。在欧洲甚至可以说,维也纳圆舞曲的时代是从咖啡馆里生长出来的。

    

     马奈《咖啡馆》,约1879年

     但马奈绘画的这种巴黎Café-Concert,与维也纳的又有些不同。巴黎人更钟爱自家的“法国香颂”(Chansons)而不是蓝色多瑙河圆舞曲。他们的音乐咖啡馆更加平民俚俗,除了室内音乐会、歌曲演唱,还会有杂技和小喜剧,喧喧嚷嚷,十分欢乐。法国有一种独特的表演形式——Cabaret,相当于一个人从头到尾独自说唱的独角戏,嬉笑怒骂且针砭时政,便是从当年这种音乐咖啡馆里杂糅成型并流行至今的。20世纪著名歌手伊夫·蒙当、雅克·布雷尔,都在剧场做过这种表演。从马奈的画里可以看到,音乐咖啡馆里比肩而坐的,既有头戴正装礼帽、身穿鲸骨长裙的布尔乔亚男女,也有贩夫走卒模样之人,而墙上挂的画,已经是德加的《舞女》或劳特累克的红磨坊大腿舞海报。

    

     劳特雷克创作的大腿舞女海报

     整个19世纪的法国艺术,其实完成了对现代巴黎的图像准备。画家和作家诗人们一起,通过绘画、诗歌,将他们处在资产阶级边缘的自由生活方式呈现出来,为巴黎社会散布了一种“生活的艺术”,并使之成为法兰西式文化特征。他们以新鲜且不拘于形式的手法绘画日常生活,在这些画里,可以看到当时流行的日常生活内容,郊游、野餐、露天音乐会、赛马场、小酒馆、马戏、餐厅、咖啡馆,这些都为后人确认法国文化特质提供了图像“现场”。

     印象画派的明亮和色彩,咖啡馆文化,在19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将革命和暴力的、崇尚波拿巴英雄主义的法国首先从视觉上演变为一个浪漫法国。它未必就是事实,但艺术以图像的方式,确立了我们所以为的事实。

    

     1953年拍摄的巴黎街头咖啡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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