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路上的新疆饭
2016/2/1 三联生活周刊

     有一年,我们开车去阿勒泰,从天山脚下,穿过茫茫准格尔盆地,往天边隐约的阿尔泰山行进。原打算在黄沙梁吃午饭,半中午经过一片瓜地,停车买西瓜解渴,却没找到看瓜人,一地西瓜明晃晃熟在那里,没办法买,只好自己摘了吃,吃饱了在瓜皮下压一块钱,算是付了费。这顿西瓜把我们的午饭耽搁了,到黄沙梁时都饱着,就说再往前赶,结果一直赶到了黄昏,车里人饥肠辘辘,这时候的大漠落日,就像挂在天边永远吃不到嘴的圆馕。司机说,这段路上再不会有饭馆,也不会有西瓜地。我们穿过沙漠腹地已经到了更加干旱的山前戈壁。

    

     大盘鸡

     这时,荒无人烟的路边突然冒出一间矮土房子,土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沙湾大盘鸡”。赶紧刹车拐进去,车停在院子——所谓院子,就是土屋前的一片平坦戈壁,和屋后辽阔的戈壁滩连在一起。店里只一张桌子,七八条板凳。女店主的表情也跟戈壁一样漠然,不冷不热地说一句:“你来了?”那语气仿佛她认得你。你似乎也觉得认识她,只是忘了记不起来。她提着大茶壶,给每人倒一碗茶,那茶仿佛泡了一天,跟外面的黄昏一般浓酽。

     忐忑地要了一个大盘鸡,问多久炒好。说快得很,一阵阵。果然喝一碗茶功夫,做好的大盘鸡端上来了,那盘子占了大半个桌子,鸡块、土豆块、辣子满满堆了一大盘。四双筷子齐刷刷伸过去,没人说一句话,嘴全忙着啃鸡,忙着吃里面的皮带面。太阳什么时候落山的都不知道,小店里渐渐暗下来时,我们才从贪吃中抬起头来,彼此看看,谁学着女店主的腔冷冷地说了句“你来了”,大家都笑起来。

     现在我全忘了坐在一桌的人是谁,我们因什么事踏上了去阿勒泰的这趟旅行,我只记得在吃着大盘鸡的一瞬间,我侧脸看着窗外荒天野地里的彤红晚霞,一顿荒远的晚饭,就这样长久地留在了回味里。

     多年后再走那条路,有意把时间磨到黄昏,想再次坐在那小店的窗户口,吃着大盘鸡看荒野落日。想再听见那恍惚的一句“你来了”。沿路经过一个又一个路边饭店,一直把天走黑,那土房子再找不见。

     大盘鸡是我家乡沙湾发明的一道大菜,说是菜,其实也是饭。新疆饮食大多饭菜不分,拌面、抓饭、手抓肉都是饭里有菜,菜饭合一。大盘鸡也一样,主菜鸡,配料辣子、洋芋、葱姜蒜,外加特制皮带面,搅和在一起,最适合在路途上吃,也最方便在偏远路边店炒制,剁一只鸡,配一把辣皮子,就能做出来了。

    

     清炖羊肉

     最方便在野外吃的当属清炖羊肉了。一次我们到伊犁军马场去游玩,中午约在山谷里一户哈萨克牧民毡房吃羊肉。到了毡房,牧民说羊去后山吃草了,主人骑马去驮羊,半下午,羊驮来了,宰羊、剥皮,肉放进土块支起的大铁锅里,松树枝在炉膛慢慢烧着,我们耐心等。

     跟我们一起等待的还有盘旋天空的一群老鹰,鹰早在牧民马背驮羊下山时就盯上了,一直追踪到毡房前,看着羊宰了,煮进锅里,它们等着吃骨头。几只牧羊犬也等着吃骨头。还有这片草原上的牧民,他们看着天空盘旋的老鹰,就知道鹰翅膀下面的毡房煮羊肉了,一匹匹的马儿,朝着这边溜达过来。

     肉端上来时已近黄昏,小山般的一盘肉里,仿佛已经煮入了牧民上山驮羊的时间、羊在山上吃草的时间、鹰在天空盘旋的时间,以及我们饥饿等待的时间。那一餐,我吃出了漫长时间的味道。

     我的朋友刘湘晨说过他最难忘的一顿饭。

     那年他在塔什库尔干拍纪录片,要下山买摄像机电池,站在村口等车,等到快中午,路上连个车影子都没有。就在这时,山坡上说说笑笑来了五个姑娘,在路边的平地上支起帐篷,用石头垒起一个炉灶,放上铁锅,便开始架火烧饭。我的朋友不知道姑娘们给谁做饭,也不便过去问,就老老实实坐在路边等。等得快睡着了,过来一个姑娘喊他,让他吃饭。姑娘说:“我们在村里看见你在这里等车,今天不一定会过来车,明天也不一定有车,我们给你搭了帐篷,做了饭,你住下慢慢等。”

     我的朋友常年在塔什库尔干拍片子,住在当地的塔吉克族人家,早已领略了塔吉克人的热情好客。但这样的奇遇还是第一次。他感激地吃完姑娘们做的清炖羊肉,正打算在帐篷里住下,远远看见一辆运货的卡车开来。他多么不希望这辆车过来,最好明天后天也不要有车来,他就一直住在路边的帐篷里,每天看着五个姑娘在石头垒的炉灶上给他做饭,晚上躺在帐篷里,望着高原上的星星和月亮,做着美梦,等一辆永远不希望它过来的车。

    

     还有一年,我从县城骑自行车赶回村里吃年夜饭,漫天大雪,路上没有一行车辙,自行车后座上驮着采购的年货,我费劲地推车前行,渐渐的路和雪野连成一片,完全看不见路了,只能盯着远处隐约的村舍走。天早早黑下来,感觉自己要迷路了,突然看见远处几乎埋在雪中的低矮灯光。又走了两个小时,灯光渐渐近了时,听见有人喊的名字。

     他们打着手电把我接回家时,满桌的年夜饭都放凉了。

     “眼看又到了年跟前。”我母亲说这句话时,我仿佛看见一个时间里的家,安静地候在那里。母亲住在沙湾县。我们家的年,早已从村里搬到城里。那顿年夜饭却依旧遥远。年三十,依旧要赶回去,老母亲在哪儿,年就在哪儿,这个时间里的家就在哪儿,年年如此,不觉间半辈子的年都这样过去了。这顿年夜饭,是一年里唯一一次家人齐聚的宴席,离散在外的家人,从北京、从乌鲁木齐,从远远近近的地方赶来,从未有谁缺席,父亲大前年走了,他的酒杯还留着。四弟不在了,他的筷子还摆上。走远走掉的人,都齐聚在温暖时间里的一个不散的家里。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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