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离家记:中国乡土上的年
2016/2/7 三联生活周刊
我朋友圈里越来越流行在国外度春节,原本是一年中最该牢守乡土的几天,却悖道而行,连大年夜也举家出游着,甚至不乏独自整装上路的。我虽然不曾在国外度过春节,却也在国内去过几个地方。
生活在上海,到了这几天就万人空巷,街市冷落,倒有了陌生的清寂;但真到了外地,才知道万人空巷的相形之下,是更尖锐的异乡感,比任何时候都多一种“孤独的刺激”。

深圳大年夜
有几年春节离家,在深圳、青岛、温州底下都有呆过。最早在外过年距今七年,那时在香港读书,年总要过,却懒得回家。有个校友S,南方身材的哈尔滨女孩,性格憨直而大条,却在广东话环境里时常扦格到神经质,在内地纵横惯了,我们闲来就调侃鸟笼般的香港。她表哥在深圳打拼,那几天空出了房子,在荒僻的福田,于是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女同学就过了关,想来蹭一蹭烟火的喜庆,却不想在那里度过了生平爆竹声最稀疏的大年夜。
我的新衣是FCUK的咔叽色灯芯绒铺薄棉的夹克,香港买的,几年后都硬质挺刮如浆洗。当年难得穿上乘的牌子,穿着得意,再挎一个运动帆布拎包,就在十几度的二月春风里过年,背上冒着汗。华强北的东门步行街,平日人头攒动,那天五点接近收市,看着满地狼藉的零碎玩意儿,我在惺惺的霓虹下已经是泄了一半气。更何况那两个女生拉着我在百佳超市买“涮锅”的材料,我自是不情愿暖冬如此吃的,切片牛羊肉对深圳人来说都无人问津,很多内地人却奉为一顿比较正经的团圆饭了。

公交车上乘客不多,随着离罗湖区越远,暮天一路黯了下去,灯火开始萧疏,本地人应该都蛰伏了,而占比多数的是外地人,街区黢黑黢黑。表哥租住的一室一厅一看就是针对移民的单身公寓,S打长途电话问到了一个电饭煲,我们就开始一顿灶火冷清的年夜饭了。直到白炽灯下撺起的热气蒸如澡堂,沸锅煮得扑扑满,S面露绯色,继而又沉浸在央视春晚的相声里咯咯地笑,仿佛积蓄一年的笼鸟之屈终于大肆释放。她知道我不爱看央视春晚很是诧异,我想岂止是我,这个最南方的移民城市,不知有几家是像我们,把央视调得震楼响的。
我还记得那天的春晚有接二连三的相声,但我一个都没有听进去,只是看着如下饺子般挤挤挨挨的锅,舌尖寡淡无味,北方和南方吃火锅的涮法也许不同,我当年才体会出,南方人边吃边放,先荤后素,而S在最初就稀里哗啦混煮一气,撂上来都已烂透。我后悔春节没有回家,而在那陌生的客厅等着时间流逝到午夜。
怎么睡是一个问题,S自告奋勇睡沙发,把卧室让给我们,我暗叹她的随意和不拘,但那时的我相当拘囿且讲究,总感睡别人的卧室是僭越,也可能因为狭窄而自我的精神王国不经砥砺,处处爱生隙罅。S倒大度,说自己爱睡沙发,于是我跟她两人分占了沙发,我未曾脱那件外套,半掩着张被子将就了一夜。爆竹声最震耳的一刻是在午夜划过时,倏忽就退远了,如同绵延的山形,踞在现实和梦的边界上,再完全被梦境吸呐。那个乏善可陈的大年夜,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别家的沙发,整个人像豌豆上的公主,因嫌隙而焦虑。
我从未告诉过S那一夜我有多难受,何况S在大年初一一早仍回味着前晚的相声,絮叨着赵本山的表演,对她来说这一晚未必尽兴,却也满足了。说要尽兴,一定得是有家人和她一同赏味春晚,而我是那么心不在焉的倾听者。那年毕业后我们各分东西,再也没有见面,和她在深圳度过的那一夜如书签般硌在记忆里,是我不涉世的证明。

胶东半岛上迎财神
当记者后我开始胆大,有意识地变粗线条,在工作的第一个春节,一个人在初一去了青岛。本来是抱着一丝旅游的心态,却也着实被吓一跳。那个晚上,我从栈桥沿着中山路走,那条主干道两侧半下沉式的街肆一律紧闭,像走在地下暗道,找不到出口。如果不是一家还开着的麦当劳,几乎不知那夜还能吃到什么。我记得买下一个套餐坐下的时候,我是流下几滴泪的,惊悸和孤独交混一气,没有联系手机里任何一人。
总以为全国人民返潮归家,地方上始有了扎扎实实、有血有肉的乡土味道。其实不然,欢腾不出夜幕下的门扉,年味都是被锁在各自家里的。如今回想,才更清晰地意识到中国的城市,其实都是移动的,或者说那是散落在广袤乡村图景上的,靠背井离乡者而撑起的墟市群落,密集了就变成了城市;再一方面,我那时忍不住幼稚的心性,不顾家长的不理解,独自“离乡”是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沿着胶东半岛,从青岛到烟台、蓬莱,再斗胆去了那个狭长型的离岛长岛。这甚至是我第一次坐县际中巴,冬季沿海地带的日色有种呜咽呢喃的昏黄,在车里感觉不到速生速降的日头,反而很漫长。天地间是那样萧索离落的村庄,平芜拓得更宽,这又让我开始后怕。而生平第一次夜渡,是在那个年初四的末班船上,从蓬莱驶去长岛。
船舱里四五来人,除我皆是带着大件礼包的。以我的习惯,到哪儿都是临时预定酒店的,这就更像是一程赴赌的路。夜幕骤降海面时,落霞化作夜雾,能听到铁锚空旷的掀浪声,船像驶进了世界深处的心脏,船舱里有着海水的温度。我从棉布帘的隙缝看见外面,天幕四沉,桅杆上的悬灯似乎已撩下天隅的星辰。其实若不是一艘船,在大陆和大陆之间你没有任何凭借,我想到古希腊的航海诗人、神话里的波赛冬和塞壬、《奥德赛》里远年的水手,还有郑愁予的航海诗“每一片帆都会驶向斯培西阿海湾,像疲倦的太阳”,那是雪莱的失踪处………真的是恐惧让才思喷薄,让想象无所不能。
当在橘色灯光笼罩里的长岛向我逼近的时候,我以为得救了。其实上岸才知道,那只是路灯,几乎所有商业停摆。几辆出租车仿佛就专门我们几个人,我知道我与他们的区别是他们都有确切的归宿,而我一上车就让司机“去岛上最好的酒店”。我方知这是一座南北向的岛,在设施较好的南岛,司机兜转了一圈,唯有一家酒店还灯火辉煌。他很殷切地说,可惜岛上的渔家乐都关了,否则就带我去那儿。
迎财神之夜,在这荒匮的岛屿上,一切都像海市蜃楼,虚妄地很。我突然同情起林冲夜奔,“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我投宿的这家酒店水晶宫般,是岛上最好的,那晚没有热水,服务员跟我说是因为锅炉房里没有人工。幸而还有炒河粉,在房间里吃着,飞散的魂魄逐渐收回,激动地忘了淌泪,服务员答应我翌日早给做饺子。

总觉得这无藉的来程多么不可思议,也忘了究竟为何而来,做一个彻底的异乡人。是晚没有鞭炮声,窗外是片橘色路灯下的弧状海湾,这如这岛上的其余十几个港口,被夜的手指抚平。早晨的海湾依然是片清癯的面孔,海面凿下的冰块遇暖成霜,垒在沙砾上。这座北方唯一的妈祖文化岛屿,有些建筑仿欧陆小镇而建,在阳光里寂寞地折射着,还是前一晚的司机带我去了北岛上最北端的断崖,崖边是寒风割肤,砺石与依稀可辩的红色炮花相杂,被猛浪浸没,孤寂地诉说着这座岛屿是在年节里。
廊桥偶遇“候鸟族”
与我的职业生涯相伴的,是一个对乡土中国失去新奇感的过程。去多了穷乡僻壤后,就觉得乡土的凋敝是一种必然,过年只是一种暂时的回归,回填不了久置的空心化。其实有意思的,是去观察那几天回乡的人们所带给乡土的变量。
两年前的大年初一,我和同伴去了著名的“廊桥之乡”,温州下辖的泰顺县三魁镇。大巴过了丽水,路况就不再明丽。张爱玲在1946年春节也是生平头一次来温州,她说,“尽是山路,有些地方不通车”,那些不通车的地方就只能靠独轮车,“扶墙摸壁地在绮丽的山水之间”。这是“灰色的异乡”。
几十年过去,整个温州城龙吟虎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然而温南一带仍然难行。特别是偏处温州最南隅的泰顺,若非廊桥出了名,恐怕识者更少。到了三魁这个黝黯小镇,天中飘雨,风露很重,主路两边是黑苍苍的紧闭的商店,只有几处饭馆未歇业。汽车站边三四家旅馆,到了春节客满,价格涨到200多元。老板都说,平时没有生意,但这几天,反而回乡的人也会来住,“他们觉得回家住麻烦。”
在一家吃粉面的店里,我们遇到了两个回乡青年,人很友善,说“你们是来到温州的青藏高原了”。他俩是曾经县城高中里的同学,如今一年见一次,一个在宁波做文员,一个在阳江做手机配件。我们一起走到小镇尽头的一处“薛宅桥”,廊檐上一只白炽灯散发寒光,桥底下溪声訇訇,然而什么也看不见,偶尔有人在桥边放烟花,短暂而尽。
这座木制的庞然大物建于咸丰年间,伫立在涧头。两个年轻人犹如回到了童年的外婆桥,走在咯吱作响的桥板上自豪道:“它奇就奇在不用一颗钉子!”温州人崇尚读书,凡贴出的对联都有儒风,一处门上是“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清人邓石如的自题楹联。但他俩说:“读书的没有不读书的好。”
温南的山岭间风物诡谲, 我们路过一处简易棚,透着亮光,钹铙声纷披而来,是镇上的木偶戏班子在演,像天上仙人的朝会被不期赶上。进棚后,只见一个台板上都是奇丽的半人高的古装人偶,被灯泡照得亮堂,似是一出金戈铁马的武戏,用土话念白。台下一个桌子上摆着香烛,映着一张张乡亲的脸,都是刻满皱纹的。

泰顺木偶戏传自宋末,古诗云“刻木牵线做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这山水间的世情风俗,也许也像一场梦,竟在戏里说尽了。两个年轻人似乎不耐烦,若不是我们要看,他们是不会逗留的。他们商量着要去一个镇上最豪华的酒吧KTV,那个酒吧只逢年过节才开张,因为在别的时候,是没有生意的。
这里的人,其实跟这源远流长的木偶戏里的傀儡没有两样,在外面的世界里见证了多少浩荡,才会在这里像天上人间般地相遇了,而正月十五后,佳节过毕,傀儡们又要各奔天涯了。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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