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不惊,似水流年
2016/2/16 三联生活周刊

     怨偶比比,一无所持,人心唯危,瞬息万变。这几个字,倒比世事无常命运难测之类的话更让人心惊肉跳,又无可奈何。

    

     白先勇

     最近因缘际会,想重看一下白先勇的《台北人》,又没有时间坐下来专心看,于是找了广播听。主播是个在国外住的男孩子,听起来是北方人,声音低却年轻,很舒服,口气里有一点点的自卫和随意,嘴瓢念错了就开个玩笑,把句子重来一遍,偶尔碰到不认识的字,干脆念个半边糊弄过去,还时不时要评论两句,录得毫不拘泥。第一篇就是《一把青》,讲到朱青唱《东山一把青》那段,说特意去找来学了一下,捏着嗓子学女声唱起来:

     东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来姐有心,

     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

     哎呀哎哎呀,郎呀,

     咱俩儿好成亲哪。

     我听着笑得一口水含了半晌才咽得下去。他末了到底还是不好意思了一下,说“好像跑调了,不管了”。

     郎有心来姐有心,多简单的事情。

     又听了两段,正诧异怎么有几篇有头没尾。听到《孤恋花》里舞厅经理“总司令”替娟娟掖被子,说娟娟“醉狠了,翻腾了一夜,睡得非常不安稳”,男孩子读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轻轻加了一句道,“你好像夜里睡觉也不太老实呀”。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录得如聊天一样轻松,原来听众只有一个她。果然,我在他关注的人里,找到了《孤恋花》的下篇。女孩子的声线是细嫩的,也好听。

     一时怔忪。好吧,既然如此,情人节刚过,借此听听曲,聊聊爱情。

     1

     有句话说,所有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记得初看《台北人》和《孽子》,腹诽无数,心说怎么竟是些舞女爱童男,公子爱雏儿,前生注定的孽障,没多少铺垫就要疯要死,杀人自尽。《一把青》里全身美式凡立丁空军制服的郭轸挑来选去,忽然就看上了一个扭捏单薄“叫人怜疼”的女学生,爱得要把飞机开到学校上空去引逗;《游园惊梦》里的昔日名伶,念念不忘与穿军装腰杆扎得挺细,“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的随军参谋的一场云雨,魔怔地说是命中招的冤孽;风月场里翻云覆雨的金大班,为个羞涩男子的童贞,升华得涌下两行热泪;《孽子》里将军家的龙子爱上妖魅的男妓阿凤,一刀捅进情人的心脏,说要把心取回来。满纸都是压抑得扭曲疯魔的欲望,见色起意,一腔执念,人物命运又说不通的万劫不复,看得我替他难受,胃里都翻腾得不舒服。

     这么好的,“如同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毛笔字”的文笔,怎么居然就忍得住不写至少一个简单规矩的爱情故事,或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或日久生情,志同道合,或干柴烈火,相思成灾,或粗茶淡饭,相濡以沫,哪怕一场慧眼识才,英雄救美呢。纵然春去总会冬来,花开了总是要谢,何妨驻足看上一眼,画上一笔。

    

     白先勇经典小说改编舞台剧《游园惊梦》

     因为那些疯魔污浊的故事,我当时想,白先勇的小说,决不看第二遍了。纵然结构技巧都好,平行对比、插叙闪回、隐喻索引、意识流,用心得让人想视而不见都难,纵然立意也高,家国乡愁、乱世关怀、众生相、边缘人、宿命无常,从五四到台湾,揉在一篇篇万把字的短篇里难能可贵,然而我又不学写小说,何必自虐。后来忍不住把《游园惊梦》、《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重看了,也忍不住把蓝田玉梦呓副官和金兆丽怀念月如那两段跳了过去,不想看“哪有良心”的年轻人糟蹋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后来年岁渐长,兜兜转转读多了故事,大多数细看起来,著名如《长生殿》、《牡丹亭》、《西厢记》,什么《安娜·卡列尼娜》、《洛丽塔》、《霍乱时期的爱情》,爱得惊心动魄,前世今生,似乎也说不出什么道理。现实是,两厢情愿的见色起意,就已经够人艳羡而求之不得,总比“我爱他,身强力壮能劳动”要诚实美好一点。即便是一厢情愿的一见钟情,好歹也是真真切切的缘起,成就了多少千回百转,念念不忘。能讲出道理来,反倒落了下乘。

     正好像白先勇在《写给阿青的一封信》里说的,“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失恋,而是没能真正爱过一个人”。

     2

     同是这篇文章里,还有一句广为人知,如今看来有些鸡汤味道的话。他对阿青说,“人心唯危,瞬息万变,一辈子长相厮守,要经过多大的考验及修为,才能参成正果。阿青,也许天长地久可以做如此解,你一生中只要有那么一刻,你全心投入去爱过一个人,那一刻也就是永恒。你一生中有那么一段路,有一个人与你互相扶持,共御风雨,那么那一段也就胜过重生了。”

     其实这句话前面一句总是被有意省略了,白的原话是说,“异性情侣……他们结成夫妻后,生儿育女、建立家园,白头偕老的机会当然大得多——即使如此,天下怨偶还比比皆是……而同性情侣一无所恃,互相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彼此的一颗心……”

     怨偶比比,一无所持,人心唯危,瞬息万变。这几个字,倒比世事无常命运难测之类的话更让人心惊肉跳,又无可奈何。

    

     电影《孤恋花》剧照

     这样虽然难掩悲观,却又语重心长,温情脉脉的话,似乎也只能写在信里,小说中俗世里煎熬过的人物却是说不出口的。欲语无言只好藏在歌里,大概也因此白先勇爱用歌词给小说穿针引线。比如《孤恋花》,原是首台湾小调,据说白早年去一个叫“五月花”的舞厅,遇到曲作者杨三郎在那里拉手风琴,一位本省歌女唱了这首歌,白听了非常喜欢,后来以此为题写了这篇小说。我把各个版本找来听,纪露霞的原唱最入耳,因为唱腔、编曲和曲风的年代更和谐,后来蔡琴唱过,陈淑桦唱过,张清芳唱过,江蕙唱过,庹宗华在同名电视剧里也唱了一版,竟然也很不错,只是台语歌似乎天然有种凄怆的风尘韵味,跟当时国语的流行歌味道迥然不同。白在文章里引了一句歌词:

     月斜西,月斜西,真情思君君不知。

     青春欉,谁人爱,变成落叶相思栽。

     我反复查了原版歌词,明明是“啥人害”,怎么这里成了“谁人爱” 。其实这首歌的歌词,伤感得很。孤恋花是台湾的一种类似浮萍水莲的花,原歌三段,第一段写女子暗恋单相思,“孤单闷闷”,第二段就转到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阶段,又说“蝴蝶弄花也有时,孤单阮,薄命花,亲像琼花无一暝”,琼花就是昙花,活脱脱是遭了玩弄抛弃的即视感。第三段是才有白先勇用的这一句“月斜西”,青春误,末了是“现笑容,暗悲哀,期待阳春花再开”。

     果然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心善变,人事易分,才是现实常态。

     3

     白先勇爱写歌舞场,风尘苑里的女人,借着她们唱出这些悠扬缱绻看似平俗中的伤感与看淡。他说,“我对饱历沧桑的女人很感兴趣。我觉得成熟的女人味道特别足。她们就算没有亲生的儿女,在人世间都代表着一种母亲的形象,风尘女子往往都很母性,而我们对母亲总不免怀抱或多或少的眷恋。”恋母的话题如今有些陈词滥调,姑且不说。这些饱历沧桑,阅历丰富的女子之有情,总是很吸引我的。

     见色起意只是本能,而爱情毕竟可以是桩层次丰富,纹理曼妙的精神活动。如今的舆论总逼得人觉得有梦想和追求爱情是天经地义,出娘胎就会的事情,其实似乎并不然。欲望人人都有,但有情且会爱,既是天分,又是能力,而且有的人用完就枯竭,有的人越挖掘越盛开。歌舞场中的女子,青春年华便见多了人心惟危,大概反而把此刻之情看得更为真切,既能珍重,又能舍得,既能宽慰别人,也能放过自己,让人心生钦佩。

    

     电影《一把青》剧照

     《一把青》里年少的朱青,爱上英姿飒爽的空军飞行员,新婚燕尔,乍然分别,转眼又阴阳两隔,于是百种情思,万般思念,你死我岂能独活。然而肝肠寸断之后,还能说出“他知道什么?他跌到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这样怨愤的话来。后来的朱青,死了情人小顾,料理了后事,下了葬,却可以处变不惊地涂蔻丹,燉糖醋蹄子,预备着搓二十四圈麻将,赢了钱,嘴里翻来滚去哼着那首《东山一把青》。

     永远不老,连眼角也不肯皱一点,“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却迷男人也迷女人的尹雪艳,一身素白,不请自来地跑到徐壮图的灵堂上,鞠了三个躬,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郑重地握了握徐太太的手,踏着风一样的步子离去。晚上公馆里又凑成了牌局,烂了眼的干爹吴经理胡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四喜临门”。

     当年叱咤百乐门的玉观音金兆丽, 终于要嫁个南洋的老土商人,做个绸缎庄的大班。舞场生涯的最后一夜,扔了颗火油钻给怀了小孽障却像个小母鸡一样要护子的朱凤——够她们活个一年半载了,只可惜白白糟蹋了自己一番教导她的心血。然而世上的事,谁又能管谁到底?哄着舞客和舞女,顺手给自己的婚礼赚了十桌酒席,临了,拉起一位初次来风月场的青涩男人,教他跳三步,哼着一二三,一二三。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生活总是要过的,像徐太太那样“哪里经过这些事情”的老实人一般呼天抢地,求鬼问佛,难不成生活就容易一点吗?像王雄,卢先生那样,一腔莫须有的执念不放,剧痛之下疯了死了,难道还体面些吗?

     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钱夫人这一出《惊梦》,不要说诉衷肠,最终连唱都唱不出了,自有别的票友唱了《八大锤》来了局。明日早起,贩夫走卒,达官贵妇,还不是睡了醒了,各自忙碌。

     白先勇说,“因为生病,我对别人的痛苦格外能感受到,也因为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对于那种孤独寂寞感觉,也特别清楚。我想,我是特别同情在感情上失败的人吧,总希望将大家说不出来的痛苦一一写出来。”

     写一写,也就够了。

     4

     可是呢,你若是单单信了这一套苦难与孤寂的宿命感,不确定性的必然性,说不定哪一天又觉得上当了。我看完《台北人》,看了《孽子》上半本,觉得烦躁得很,草草翻了翻下半部,就搁下了。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在网上读到了《树犹如此》,开头讲白先勇在美国,1973年拿到了终身教职,买了房子,刚刚从加州伯克利毕业,踌躇满志在宾大做博士后的恋人王国祥假期来陪着他做了三十天的园丁,打点出他心仪的花草院落。看到这一句,“幸亏圣芭芭拉夏天凉爽,在和风旭日下,胼手胝足,实在算不上辛苦”,我记得自己停下来叹了口气。

    

     这“胼手胝足”四个字——原来他是很会写幸福的。尽管是花甲之年才写的,焉知多年来没有更多鸿雁传书,尺牍寄情?这一段故事的开头,两位翩翩少年,高中同窗,十七岁相识,书都念得好,相约先进了台南成功大学,离家远,两人在眷村租房子过了一年自由时光,后又先后转学考进台大。一个先要学水利治三峡报效国家,后要读文学做文章救赎灵魂,一个受李政道杨振宁鼓舞,立志要当理论物理学家大展长才,也是意气风发。1962年,白先勇二十五岁,逢母丧,远走美国,自言是写作与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打击,“人生忧患,自此开始”。父亲送别机场,步步相依,老泪纵横,竟是父子相见的最后一面。赴美两年后,白先勇从小说创作班毕业,重新开始写作,又两年后,1966年,白崇禧去世。母丧,去国远游,以文字抒郁怀,及父丧,定居异国,如此种种,有一恋人挚友分担倾诉,不能不说也算是一种幸运。到1973年,白先勇36岁,与王国祥竟然已经相识相知快二十年了。

     娓娓道来万余字,倒有三分之一是在讲加州的柏树,茶花,杏子酒,牛血李,石头蟹,些许壮志未酬后的无奈,几分平淡满足中的憧憬。三棵意大利柏,不过几年就长足了,巍巍六七十尺,茶花到三四月间,姹紫嫣红,盛开如春。在这绵长、平和而优美的回忆中,我觉出白先勇写得颇为艰难。忽然笔锋一转,“一九八九,岁属马年,那是个凶年”。两人共植的柏树无端枯死,王国祥绝症复发,两人自此开始了求医问药,苦战病魔的三年,直至1992年王国祥去世,时年五十五岁。从此死生契阔,天人两隔。

     这篇文章,我读了两三遍,才越发觉出好来。比如写医院,“一整排的玻璃门窗在反映着冷冷的青光。那是一座卡夫卡式超现代建筑物,进到里面,好像误入外星”。比如写苦中作乐,王国祥输完血精神好,两人明知是暂时安康,也要“趁这一刻享受一下正常生活”,下馆子吃了避风塘炒蟹,回家去看电视。白先勇说,“我一生中从来没看过那么多大陆港台的‘连续剧’,几十集的《红楼梦》、《满清十三皇》、《严凤英》,随着那些东拉西扯的故事,一个晚上很容易打发过去”。到大陆寻医问药,偶遇一位从美国去的工程师,也是台湾留美学生,跑去石家庄找气功师救治因车祸成了植物人的太太,“脸上充满希望”。写到自己第一次到北京,不免到故宫、明陵走走,然而心情不对,毫无游兴,写到自己如今耿耿于怀,当年试试气功,不知会不会有一线希望。凡此种种,哀恸之情跃于纸面。

     其中有这么一句,让人颇为意外。白写道,“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想想他早年写了那么些宿命悲惨无可奈何的故事,听了那么多英雄迟暮时运难为的过往,竟然自认一直是个“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的人。回顾他的人生,不禁猜想他那些逆数而行的努力,其中有一些必定是为了这段当年不为世人见容的爱情吧。

     而他自己的故事,居然几乎备齐了一部唯美爱情小说的所有要素,然而就在这么一篇万把字的散文中举重若轻,盖棺定论。

     我只觉得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5

     这篇文章,我也写得颇为艰难,行文至此,早都忘了最初想写什么。爱情是一个空洞而永恒的话题,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是它,相见恨晚,惺惺相惜是它,虚无缥缈,四大皆空是它,鸡飞狗跳,见异思迁也是它。一切似是而非,简直不到死亡那天,没个了局。

     最近看到渡边淳一的一篇短文,颇为感慨。他说他曾经当了十年医生,见了很多生死,“当癌症患者在深夜开始发作时,我注意到当时唯一能够拯救病人的就是爱。你想,当一个人在病中挣扎时,有一个爱着他的人…...握着他因不安而颤抖的手,这就是对病人最大的安慰”。后面他又讲了一个小故事,说是一个朋友,夫妻早上因为挤牙膏大吵了一架,因为丈夫习惯从底部挤,不满妻子随手从中间挤,积愤爆发出来。渡边说,你看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故事,一件小事里,“凝聚着结婚十几年夫妻双方产生的一种厌倦的情绪”。这可是写过沉沦情欲,向死而生的《失乐园》的渡边淳一呢,也没能告诉我们,怎么样才能穿过相看生厌,直到生死相送。

     白先勇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了许多书,其实也只是在重复自己的两三句话,如果能以各种角度,不同的技巧,把这两三句话说好,那就没白写了”。国人特别喜欢说别人江郎才尽,没有新意,吃老本,偏偏大家也没办法反驳。也有好些作家诗人,导演演员,写词作曲的,因为这种批评,前赴后继地中年危机,无可奈何地搜肠刮肚,搞出许多勉力突破,风格骤变的平庸之作,于人无益,于己有害。其实一件事儿翻来覆去变着花儿地说也不错,从《安妮·霍尔》说到《爱在罗马》,大家爱看就看,反正知识分子、中产阶级、文艺青年一代接一代,德行不改。或者说透说够了,从此不写了,退出江湖,大隐于市,也挺好,干卿何事。

    

     青春版《牡丹亭》

     白先勇晚年专心做了两件事,推广昆曲,比如排了青春版《牡丹亭》,另一件是为他父亲作传,比如写了白崇禧与林彪四平街之战的瓜葛,以及《止痛疗伤: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其实说的还是他说了一辈子的事情,青春与爱情,寻父与归宿。《牡丹亭》的题记,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的出处,可见擅写情如汤显祖,也知道所谓天下第一“有情”女子之杜丽娘,多少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我自己很喜欢“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这一句中的“自非通人”四个字。自从网络发达以来,视听之中不免多了很多正三观和讲道理的人,连关于爱情这件事,也出现了许多导师,然而鄙俗之人,腌臜之事并不见少,所谓爱情还是在以各种不纯粹的面目重复地发生和破灭着。可见通与不通,懂与不懂,能不能“有情”,甚至能不能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其实都是天分,学也未见得学得好,教也不一定教得会。就算是通且有情,现世中还要运气成全。

     这时候我才似乎明白了白先勇写的那些所谓饱经沧桑的女子,为何可爱——大概就是她们在生活中历练成了通人吧。比如后来的朱青,又比如在南京的仁爱东村安慰年少的朱青,教她打麻将,在台北的仁爱东村陪她打麻将,却再想不出什么话安慰的师娘秦老太太。

     年纪小的时候,特别不理解听戏这件事,觉得曲调曲牌都差不多,身段步伐可推陈出新的也有限,几十上百年这些东西逢年过节就听一遍,哪能有那么大趣味呢?必是物质精神生活匮乏的结果。后来慢慢明白一点,人生几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知识可以积累,钱财可以继承,个人体验却不能找人代劳,贫贱夫妻固然百事皆哀,却也不缺怦然心动山盟海誓,世家豪门自可挥金如土,也不乏俗世纷扰为情所困,把前人的经见,日新月异改头换面地重来一遍。前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从人不轻狂枉少年,为伊消得人憔悴,说到花开花落年复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如今大抵也是这些话,一通百通。只不过前人炼字,今人码字,所以往往还是前人的好看些。

     我看的白先勇最后一篇小说叫《Tea forTwo》,虽然还是不免要把人写死了,但韵味却平和圆满了很多。“Tea for Two”是首很温暖的爵士,“Picture me upon your knee. Just tea for two, and two for tea. Justme for you, and you for me alone”。小说也很简单,主人公与恋人经历了一段甜蜜时光,恋人车祸辞世,主人公痛不欲生逃遁到中西部行尸走肉般舔舐伤口数年。终于有一天伤痛平复回到纽约会昔日旧友,而旧友中一对四十年相伴的老伴侣,一位中风一位艾滋病发,两人计划同游了父母辈的故乡,他们的出生地上海,兴高采烈,回到纽约后相拥赴死。他们对朋友说,“你们绝对不许伤心,千万记住,一滴眼泪也不可以流”。

     看了这些故事听了几首老歌几段昆曲,似乎也并无道理可以总结。某人说,要治爱情之病,“让你的身体和她泡在一起,多谈人生或者理想,七年之后,你如果不傻掉,爱情自己就跑了”,而《树犹如此》的结尾,白先勇写“春日负暄”,坐在与恋人往日经营的花草庭院中品茗阅报,贪享人间瞬息繁华,抬眼望见那年枯死的柏树处留下天空的裂缝。

     这正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良辰美景奈何天。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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