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死了,我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2016/2/20 三联生活周刊

    

     翁贝托·艾柯死了。

     吃午饭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他死了,我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这个人意味着什么?安伯托·艾柯,一个意大利人,一个因为涉足知识门类过多,以至于无法确定他究竟属于什么领域,于是索性称他为知识分子的人。对我来说,他就好像是一个灯塔,人生暗海里的熹微之光。

     必有一个时期,我们每人都行走在黑夜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在我们的周围,眼睛形同摆设,心灵之目也受到了阻挡。各种命令式的声音在我们耳边交织,那些我们所看不见的只可称之为“他们”的人们享受着一种操纵的快感,而我们则沉潜在一种听命的悲惨命运之中,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突然,好像上帝说了一声“要有光”,于是光乍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看清楚了周遭的生存环境,我们知道了自己的人生处境,我们不再听命于人,而走上自己所选择或开拓的毅然决然的道路。

     什么是我们的上帝之光?

     这个问题对每个人来说,答案都不应一样。这个光的出现过程意味着个体的成长。埃克苏佩里说,每个大人都曾经是个孩子,而我们应知道的是,每个孩子都注定会成为大人。

     对我来说,是阅读使得我成长。而安伯托·艾柯,则是我的私人阅读史上,不可绕过的一人。

     他的作品就在那里,当你下定决心成为一个读书人的时候,你就不得不进入到这个有他的世界。他的书那么容易找到,甚至在任何地方都可能有。他的名字那么频繁地出现,以至于你想要忽视都不可能。

     我始终认为,读懂了艾柯,也就读懂了整个西方文化,尤其是经典文化。因为艾柯本人就是西方文化的活动图书馆和博物馆。我们可以罗列出来王尔德的书单,但我们不可能罗列出来艾柯的书单。他笔下曾经出现的书目,大多是我们闻所未闻的,而这也许因为很多是中世纪的作品。欧洲的中世纪对我们来说,太过陌生,因为文艺复兴的光环太过强烈——我们对此刻意强调太多。

     艾柯,一个不可多得的学者,像狐狸一样精通各种门类的人,密涅瓦的信徒,但同时也是知识的反思者,一个睿智且幽默的人。当然,他也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伟大的小说家。在我看来,他应该还是一个悠游自在的人,一个自得其乐的人,一个真正懂得活着的意义的人。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是我的私人的安伯托·艾柯,我因为阅读他而成了他的一个朋友——尽管他不可能知道我是谁了。

    

     《美的历史》、《丑的历史》中文版

     艾柯的贯穿整个西方历史的知识接受,从古希腊一直到当代都有的阅读经验,使得他能够触类旁通,继而在一个连续的欧洲文化史的基础上,生产出来一些大部头的著作,无论是《无限的清单》,还是《美的历史》、《丑的历史》,都可以看成这方面的代表作。安伯托·艾柯还是一个会许多种语言的人,他的语言能力堪比于詹姆斯·乔伊斯,这显然有助于扩充他的阅读范围。

     安伯托·艾柯选择讲述的方式——即呈现他的内容的语言,绝不是平淡无奇的,而是丰富多彩的。他是睿智的,这种睿智体现之一就在于文笔之幽默风趣。他能够将那些看似无趣的东西,用那么巧妙而诙谐的方式表现出来。而当他将这种睿智移植到政治批评和社会批判;领域的时候,则会让人捧腹大笑之际恍然大悟。他之所以能成为有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乃是因为他真正实践了知识分子的双重任务,一方面在技术层面提升自己成为一个让人仰视的知识人,另外一方面是他永远在批判现实。

     对我来说,和安伯托·艾柯的相遇,并非是一见钟情。在最初的时候,我甚至记不得他的名字。但当他的作品一再地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当我翻阅一本本他的美学和文学著作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和这个人有了神交。安伯托·艾柯带给我的感觉是震惊。我惊讶于人类对于知识掌握的能力。他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而相比于他,我实在是微不足道。当然,那时候我明白,我还只是一个求学者,而他乃是一个大学者。但我始终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我能像他一样渊博。在艾柯的著作面前,我一度常常感到自卑,后来则学会了坦然,因为我懂得了欣赏。我感觉阅读他乃是一种享受,你将知道你所不知道的——每次都会。

     但当你刚开始接触这个人的时候,你或许一时会厌恶他。因为,首先他的作品很难读。他可能没有德里达难,但他和德里达的老师罗兰·巴特一样,始终站在符号学的前沿,成为了代表人物。他是一个哲学家,一个文本阐释者,一个反思者,一个反思反思本身的人。另外一方面,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作为一个小说家,尤其是侦探小说家,他没有像别人一样选择一种更为扣人心弦的叙事方式,而是用自己的小说去层层堆叠展示他的知识,甚至去解构侦探小说,构成一种“元侦探叙事”的风格。从他那里,你得不到任何阅读的快感,而是挫败感。

    

     最后,人们或许还会厌恶他的丰富性。他的作品总是旁征博引,他总是在罗列一个巨大的清单——一个“无限的清单”。他坦陈自己对清单的离谱的爱好。他说,詹姆斯·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罗列了世界上所有河流的名字,而他自己的小说作品中也做了类似的工作。他用这种罗列的方式在告诉你一个概括性的结论。他在《丑的历史》中引用弗洛伊德的话告诉我们恐惧来自于非常事物,是正常事物的反常使得我们恐惧,他展示了众多的类似的描写以及会让我们不安的绘画作品。作者不厌其烦,甚至还觉饶有趣味,而读者却可能早已昏昏欲睡。

     尽管如此,但他就是具有这样的能力:当你读了一遍之后,你还想再读一遍,因为你记不得他说了什么,而你显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是重要的;当你读了他的一本之后,你还想再读他的其他作品,你可能不会刻意寻找,但当你碰到之后,你看到了署名——安伯托·艾柯,你就忍不住要驻足,你不得不拿在手中翻一翻,你可能当时不感兴趣或赶时间,但你已经在心中默默记下了书的名字,当你闲下来的时候,你就会去寻找。

     安伯托·艾柯仿佛是一种瘾,但这种瘾并不经常性地爆发,而是触发性的,当你偶然想起来的时候,你就迫不及待想要去接近他。

     他让人讨厌的地方,也正是他让人喜欢的地方。他的思维逻辑,他的不同寻常的叙事方式,他的丰富性,构成了他永恒的魅力。而他的武器就是他的内容和语言。

     最初看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所感到的乃是愤怒。我愤怒于生命的无常。而实际上在我最开始读他的作品的时候,我即想到他大概已是个逝者,他生于1932年。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位老者了。接着,我慢慢平静下来,我想到他年事已高,人生无常,乃是自然规律。但当我细细思量此事的时候,却觉得无限悲伤。

     我知道,在一些遥远的异文化中,一个人得享天年,而后寿终正寝,乃是一件喜悦的事情,但我终不能抑制我的情绪。因为他不独陪伴过我走过一段人生之路,使得我成长,而且他已经内嵌在我的心灵深处,他的追求也成为了我的追求,而他的精神性存在则永为我的指引。

     所以我会想,艾柯死了,我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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