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名字》与图书馆
2016/2/24 三联生活周刊

     世间的天地万物,如同一本书和一幅画,明镜般展现在眼前。

    

     《玫瑰的名字》

     《玫瑰的名字》作为大学里哲学概论课的阅读材料,被列在长长的入门书单上。彼时的自己尚不知晓作者安伯托·艾柯百科全书式的才华和符号学界的盛名,只是带着许多刚刚习得的粗浅概念打开这本小说,在欣赏作者以各人物之口巧妙带出种种哲思的同时,完全醉心于作者勾画得不差毫厘的经院图书馆,徜徉在栩栩如生的人物与对白构成的中世纪宗教世界,沉浸于扑朔迷离的连环死亡带出的关于知识、信仰、正义、情欲、性取向等话题的深入讨论。读书时室外的热气蒸腾与室内的空调冷风阵阵的对比,像极了读《玫瑰的名字》时的感受:急不可耐要了解后面章节内容,却必须冷静而细心地慢慢读,才能稍许明白小说中各种谜一般的语言和符号。我怀着火急火燎的赤诚之心,在现代的大学图书馆探寻书中神秘而肃杀的经院图书馆,憧憬那个闪着权力与危险光芒的中世纪知识殿堂,读到让人一知半解却依旧引人入胜的片段时,渐渐生出对作者的敬畏,不自觉地仰望身边那一排排高高的书架。

     中世纪版福尔摩斯

     《玫瑰的名字》讲述了发生在14世纪意大利北部一家修道院的连环凶杀案。起初,主人公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受命调查修道院一位僧侣的令人疑惑的自杀,而在他调查的七天内,接连不断有僧侣离奇地死去,在一连串扑朔迷离的悬念和不放过蛛丝马迹、殚精竭虑的推理后,小说告诉我们,书中所有人的死亡,都是为了一本禁书——亚里士多德《诗学》的第二卷。之后,案底终于真相大白:原来,修道院图书馆的退休馆长、盲修士约尔格用特殊方法让《诗学》第二卷“论谐剧”很难翻页,然后又在页边涂上毒药。当阅读“论谐剧”的人读得兴奋却又很难翻页时,难免要动用自己唇边的口水,通过这一做法,他想让所有读“论谐剧”的人都死于非命。在恶作剧被戳穿后,年届八十的盲修士用“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把薄薄的手稿慢慢撕成碎片,塞进嘴里,渐渐地咽下去,好像他在吞噬的不是书,而是书的主人,像是要把这些纸片看作那人的皮肉似的”。盲修士因自己给书页抹上的毒药,为此案造就了最后一具尸体,亚里士多德的“论谐剧”也从此佚失。盲修士在临死前点燃了图书馆,这个以迷宫般的图书馆为背景的故事最终以图书馆的焚毁而结束。

     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艾柯在学术理论领域为精英知识分子所熟知,但真正让艾柯获得几乎无人不知的名声的则是他的小说。《玫瑰的名字》1980年出版,当时出版社预计可以销售3万册,结果却是被翻译成多国文字畅销世界。艾柯的热心读者中,有古典文学教授、后现代小说爱好者、科幻小说迷、数学家和语言学家。艾柯利用拼贴、典故等互文技法,使小说在封闭的框架中获得一种后现代小说的开放性。美国南卡罗莱纳大学教授赖斯评价艾柯的小说“叙述上是复杂的,智力上是挑战人的,充满着神秘的信息”。这样一本艰深的小说竟成为畅销书,连艾柯本人也很吃惊,甚至感到困惑,不知为何不喜欢如此“文雅之书”的人也读这部小说。

    

     艾柯

     《玫瑰的名字》在普通读者中受到的追捧大概要归功于其形式。这本小说可以说是个以中世纪经院为背景的福尔摩斯式侦探故事。小说主人公、负责调查经院自杀及后续谋杀的威廉外形高瘦,有着金色浓眉、目光犀利,因鹰钩鼻而使面部带有警觉神情,与福尔摩斯如出一辙,还有华生式的学徒及助手相伴左右,从人物刻画到角色安排均明显向柯南道尔致敬。小说转折突兀、跌宕起伏,对接二连三的谋杀的细致描写和对中世纪诸多敏感主题的现代描绘,令所有读者欲罢不能。

     艾柯动笔之初,给小说取名为《修道院的谋杀》,还计划将这个侦探故事置于现代背景中,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一书名可能不恰当地强调了故事神秘的一面,因为实际上,他是想写一部可以被读作开放文本的小说——神秘莫测,跌宕起伏,同时又有多层次解释。踌躇再三后,艾柯最终将小说定名为《玫瑰的名字》。他说:“玫瑰是个象征符号,它意义如此丰富,以致今日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意义。”

     当我们仔细研读小说时,就发现这个表面上福尔摩斯式的侦探故事疑点重重。艾柯在小说开篇就来介绍本书手稿的发现过程,对手稿注释,给每章前面都加上了标题,对将要发生的事进行提示。这种对悬念的舍弃,从一开始就把读者对侦探的注意力转移开来,淡化了犯罪-侦探情节,既颠覆了传统读者专注于解谜的期待,也摒弃了一元、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这种情节设置是一种充满错位式的开放结构,反映出错综复杂的现代世界中事件的不确定性和非连续性,并试图回答以下问题: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人将在这个世界上扮演何种角色?

    

     1982年11月22日,艾柯(左)作品《玫瑰的名字》获得法国勒诺多文学奖。他身旁是获得费米娜奖的女诗人安妮·爱贝尔和获得梅迪西斯奖的让-弗朗索瓦·若斯兰

     尽管威廉在形象上与福尔摩斯类似,但他在某种程度上说却是个失败的神探:他虽然发现一些凶案的事实真相,但这些发现却不是通过精密的推理,而是通过偶然获得的,用威廉自己的话说:“是经由错误而发现的。”在小说中,威廉从始至终“表现得很固执,追寻着表面的秩序”,然而结尾处,盲修士在没有给出解释的情况下服毒而死,并焚毁了迷宫般的图书馆和矛盾重重的修道院,让小说与普通侦探小说的完满结局完全背道而驰。威廉满腹的知识与智慧却无法派上用场,最终得出“宇宙本无秩序”的结论。

     “双重译码”是指作者同时运用互文性反讽和暗含的元叙述诉求。这个概念最先由建筑家查尔斯·詹克斯提出。对于詹克斯来说,后现代建筑“至少同时在两个层次上表达自己:一层是对其他建筑师以及对特定建筑内涵很关心的少数人;另一层是对广大公众或当地居民,他们对其他问题很关心,例如舒适程度、传统建筑,以及固有的生活方式”。文学与艺术的道理亦然,他因而又进一步定义:“后现代主义建筑或艺术作品同时面向少数精英和普通大众。对前者,它运用‘高层次’译码;对后者,他运用大众译码。”艾柯的《玫瑰的名字》正因为双重译码的表达方式而俘获了公众与专家两类读者。

     读《玫瑰的名字》时,合乎中世纪背景的略显艰涩的语言,层层叠叠的符号、象征与指涉,让我们不确定自己在阅读中究竟在哪个层面理解了这本书。而不管是侦探小说式的阅读,还是考据式的推敲,这本小说都给人带来无尽的享受与启发。我们通过艾柯的文字追求知识,尽管我们追求的方式是不完整且不完美的——正如人生本身。

     中世纪史学图书馆

     艾柯写《玫瑰的名字》只花了两年时间,因为他不需要对中世纪的历史做任何额外的研究。艾柯的博士论文写的是中世纪美学,之后专门从事的也是中世纪研究。他多年来还参观了很多罗马式修道院、哥特式大教堂一类的建筑。艾柯在其关于文学创作的演讲中谈及写《玫瑰的名字》的感受时说:“那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大壁橱,里面堆着我数十年积累起来的中世纪资料。所有的材料都在那儿,任我自取所需。”

     “一部叙述文字的成形和宇宙起源、天体演化不无相似之处。作为叙述文字的作者,你扮演的角色就好比是一个造物主,你创造的是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一定要尽可能的精细、周密,这样你才能在其中天马行空,游刃有余。”在写作中,艾柯一向严格遵循这个规则,并在《玫瑰的名字》一书中对中世纪图书馆进行了文学史上最为详尽的描述,也让这座中世纪知识殿堂成为小说的宇宙中心。

     在《玫瑰的名字》一书开篇有一幅修道院的平面图。很多老式的侦探小说都包括一张诸如郊区牧师住所、庄园宅邸等犯罪现场的示意图。艾柯在开始写《玫瑰的名字》之前,画了几百份迷宫和修道院的平面图,因此他知道如果小说中两个人边走边谈,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需要花多长时间。小说出版后,第一个提议将这本书改编成电影的导演马可·费拉里对艾柯说:“你这本书好像是特意为电影剧本而写的,因为里面的对话都是不长不短正合适。”的确,小说中虚拟世界的布局决定了对话的长短,艾柯构建的虚拟空间精准地与现实对接。

    

     电影《玫瑰的名字》剧照

     写《玫瑰的名字》时,艾柯为笔下所有的修士都画了肖像,描述之生动,以至于后来这些僧侣竟会出现在我梦中:有的额头发际很低,几乎跟眉毛混杂在一起,眼里闪着有时天真有时邪恶的光,仅起到分割双眼作用的塌鼻子下面宽大的嘴里,露出不规则的又尖又黑的犬牙;有的是脸膛白净的秃头老者,有一双天蓝色的大眼睛,薄薄的红润嘴唇,白皙的皮肤,皮包骨的头颅像是泡在牛奶里的木乃伊,双手白嫩细长,好像青春早逝的少女;有的四肢大而难看,忧郁的大眼睛里含着难以言喻的痛楚,脸上留下了被意志磨灭七情六欲的痕迹,不再诱发的欲望已凝固在脸部的那些线条上……

     艾柯表示,自己的每一部小说都萌芽于一个影响深远、至关重要的念头,而它不过是一个意象而已。作者说过,他一开始写这本小说是因为他“想毒死一位修士”,他在读一本书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位被毒死的修士的形象,挥之不去。也许他是回想起了16岁时的一次经历:“我穿过中世纪的回廊,进入一间图书室,发现读经台上翻开摆放着一本《圣人行述》。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中,我翻阅着那本大部头的书,几线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照进来,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感受到了一份特别的震撼。40多年以后,那份震撼又从我潜意识中浮现出来了。”

     对于《玫瑰的名字》,那是个至关重要的意象,余下的部分是艾柯在努力弄明白这个意象到底有什么意义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出现的。当时,他收集关于中世纪的资料已有25年,把它们一一记录在档案上,原本是为一个完全不同的项目做准备。而在翻寻这些陈旧档案卡的过程中,这本书也就自然而然、不紧不慢地成形了。

     图书馆既是《玫瑰的名字》的宇宙中心,又是其核心意象之一。艾柯对中世纪图书馆的迷宫般的描述,标志着中世纪人们对知识的追求,表达他与书本、图书馆之间的有机联系。“一座没有藏书的修道院,如同一座没有财富的城市,没有名望的城堡,没有炊具的厨房,没有食物的餐厅,没有植物的菜园,没有花草的草坪,没有树叶的树木。”

     书中举世无双的藏书馆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图书馆,也是修道院秘密之所在,多少世纪以来,藏书馆的设计蓝图一直不为众人所知,唯有藏书馆馆长能从书卷的位置,以及从找到书籍的难易程度知道书中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真相和谎言,并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以及能不能把书提供给前来借阅的僧侣。“藏书馆设有自我保护系统,如同它所珍藏的真相一样秘不可测,也如同他所包容的谎言一样难辨真假。那是神灵的迷宫,也是凡人的迷宫。”这种将知识、真相与权力紧密联系的图书馆管理制度也在传达一种理念:“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聆听真理,就像不是所有的谎言都能够被一个善良的灵魂识破一样。”

    

     电影《玫瑰的名字》剧照

     艾柯借威廉之口说:“世上天地万物,有如一本书或一部手稿……”书与手稿,自然和图书馆一样,成为解开本书疑团的关键。小说开篇第一句“自然,这是一部手稿”,成为全书多层次指涉的符号游戏的开始。而小说疑案的核心书籍——艾柯笔下虚构的、被下毒的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二卷,也构成了全书中最令我难以忘怀的画面:渴望知识的僧侣如饥似渴地翻阅奇书,看到最精彩的章节时,双目圆睁,全然忘我,用手指试图拈开粘连在一起的两页,求知的渴望越强烈,越是反复用舌头沾湿手指,浑然不知地中毒身亡。画面有时会定格在某个僧侣那发黑的舌头上,接着镜头慢慢拉远,展现出卷帙浩繁的图书馆背景下他凝固的表情、僵硬的身躯和无知而无畏的热情。知识带来的极乐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对艾柯来说,一位作者一旦设计好了具体的叙述世界,语句章节自然会依据那个特定的世界的要求,随后跟上。在《玫瑰的名字》中,作者采用的问题和中世纪的编年史家相符:严谨、单纯,必要时平淡无味。

     同理,一旦找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意象,故事就可以不需要外力,自然而然地衍生发展。而为了让故事向前延伸,作者就必须设置一些制约因素。在《玫瑰的名字》中,艾柯选择了《启示录》中七位天使吹响七支号角的典故作为故事中事件发生的框架,以制约情节的发展。

     我曾无数次在梦里独自行走在书中描写的修道院,不经长老允许偷偷闯入图书馆那迷宫似的结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漫长走廊尽头,循着那谜一样的符号,探寻每间密室的功能,绕过哈哈镜前扭曲的自己,一步步深入最深处的密室,如饥似渴地一册册阅尽。《玫瑰的名字》与书籍带来的喜悦和想象与小说可能的解读一样无穷无尽。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 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75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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