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我所认识的扎哈·哈迪德
2016/4/1 三联生活周刊
我们姑且把扎哈看成是那种把我们带往未来世界的建筑师吧。在最初的,也是漫长的迷局中,只是为了得到一张进入“未来”的门票。

扎哈·哈迪德
对于刚刚去世的伊拉克裔英国女建筑师扎哈·哈迪德,我其实谈不上真正“了解”,但是对于自我而往往封闭的建筑师,尤其是明星建筑师而言,见过五六次算是相当不错的交往了。我在做设计学生的时候已经和她打过照面,但那只是课堂上陌生人的相对一笑,2011年在广州面对面的第二次交谈,已经变成了她的业主方——那次是客串记者的角色,帮本地的一家媒体采访她,因为她和我所服务的新国家美术馆项目的关系,扎哈便不太好拿对付一般媒体的方式来应付我,而是客气地把我请到一间酒店的行政层,在闲聊的气氛中“解决”这个访谈。不过,我企图从“知人论世”的老套访谈模式开始,甚至企图深挖她的出身,窥测她对明天的雄心,好描绘“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蓝图,显然是不讨好的。那次会面基本也就是以客套开始,以“哈”、“哈”结束。

萨拉戈萨桥
无论如何,那次会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位成为时尚人物的设计师会有多么风光,可以和教皇、政治家……当然,还有电影明星之类媲美——其实,上溯建起了佛罗伦萨教堂穹顶的布鲁内莱斯基,米开朗基罗,乃至现代主义的四巨人(弗兰克·莱特,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瓦尔特·格罗庇乌斯),“大匠”的光环已经炫目了,建筑已经溢出它集体意志的外壳,慢慢成为一种个人的神话——这种神话的魅力往往超过了他们的作品本身,甚至也压倒了他们作品中原本理性的、可以理解的东西。女建筑师在广州设计的大剧院有个VIP入口,院方特许她把座车开上来,当扎哈的随从麻利地从黑色豪车中钻出来搀扶她本人的时候,“建筑界的女王”不威自怒的第一印象,和她建造的大剧院是匹配的。

广州大剧院
即使在那时候看,她的体重显然已经为她带来了明显的健康问题,这让她大多数时候并不情绪高涨,而是少言寡语、步履蹒跚,像是一只懒得动弹的病狮——还好,天才建筑和天才建筑师都不需要问太多“为什么”的问题。访谈其实是多余的,她和看客需要的都仅是“我正在此”的惊鸿一现。
广州大剧院是扎哈在中国富有争议的首秀。据说,这之前以大胆、实验……著称的她从来没有建造过如此规模又如此复杂的项目(大多数都停留在“纸上建筑”的层面)。最为人诟病的是建筑的本地施工完全跟不上建筑师超前的造型方式,像管道不小心露在外面,或是拼接的吊顶模块安错了位置这样的纰漏比比皆是。在那次会面中,被这样的问题弄得有些心烦意乱的女建筑师似乎是有些敏感的,以至于有些时而发作的小脾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然烧成熊熊怒火。这让跟随我们的那些公关公司的小姑娘感到非常紧张。她的腿有些问题,走得并不算快,但是跑前跑后的摄影记者和各种唯恐落后的“服务”人员,依然衬托出了她那庞大身形的一种威慑力。或许是阿拉伯女人喜欢的一袭肃穆的黑色“披挂”,愈发使得“小鸟依人”这样用在其她女性身上的词在她那不合时宜。

北京银河SOHO
后来我们在北京得以再见,环境大不相同。我也从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变成了谨言慎行的执行方。北京没有广州意义上的那种飞地般的“新城”,在灰扑扑的,甚至有些嘈杂的新旧掺杂的氛围中,扎婶——这是网友给她的戏谑的称号了——的那种银白、流线状的“高冷”很难有充分发挥的余地。古老帝都的故国余晖里,“婶”的脾气也没了去处。她的新项目所在的地块大多数是四四方方的,不太容得下她所擅长的那种纵横开阖,“四面出击”的交错的体积。都说中国是外国建筑师的试验田,倒也不见得,因为对于一个稍微有点追求的建筑师而言,“建成”当然是重要的,但并不是无条件的,至少早年的扎哈和另外一些先锋建筑师一样,宁愿长期停留在“方案建筑师”的阶段,也不会盲目地扎进这可能将他们吞噬的庞大的现实里。不幸的事实是,像她一样,很多成名的建筑师在有能力做更多事前,已经丧失了对于一个创作者最关键的东西:青春——以及健康。
只有在有些僵硬的北京,我才感受到扎哈的柔软一面,尤其是当她短暂地和我们一起闲谈,走在那无趣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生厌的人行道上的时候,她看上去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外国老妇人,还有些病怏怏的。我感觉她在北京留下的几张设计图稿,都像是缩着脖子,佝偻着脊背,勉力适应着我们千篇一律的街区的形状,但是在方块的内里,还是她那熟悉的流线型,以及缠绕的线条间所透露出的多次元空间的神秘气息——只有在亲手画下这些画面的时候扎哈才又变成了扎哈。她早年的合作者、年岁稍长的雷姆·库哈斯,也就是“大裤衩”的设计者,曾经盛赞她在形式上的天赋,和别的建筑师签个名就送给我们的茶杯和画册不同,扎哈的水彩画应该是有更多她个人的印记。

望京SOHO
在听到她过世的消息时,我忽然想起我用来收尾那次访谈的问题,我问她:作为一个“向前看”(looking forward)的建筑师,她预测明天的建筑会在哪些方面发生显著变化?扎哈问答说:
“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我们都更接近完成一些理论性很强的项目,但这种变化不是方方面面的,我觉得(完成)这一切(的时刻)还没有真正到来……”
很难判断一个明星建筑师和同样成功的商业建筑师之间的区别,普通人也趋向于把所有看不惯的建筑目为同样的“怪俗闹丑”。对于扎哈这种拒绝清晰的诠释和较强的现实“输入”的建筑师怕更是如此——过于张扬的个性得到的评价总是毁誉参半,更不要说不久前还仅限于“实用”、“和谐”的中国建筑界了。

伦敦水上运动中心
但是,我们姑且把扎哈看成是那种把我们带往未来世界的建筑师吧。在最初的,也是漫长的迷局中,只是为了得到一张进入“未来”的门票。当她自己也去了那个未来世界的时候,我们至少可以做出还算公允的评价:对一个富有坚持精神的建筑师,只是因为一直都不放弃自己的追求,才可能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十余年里,得到一些做自己想干事情的机会,只可惜,像她自己回答的那样:“这一切还没有真正到来……”
“和未来有关的问题不是仅仅和一幢建筑相关……一切事情都要花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得以阐明……目前人们只是谈论这些话题,他们还没有立即对此予以阐明。一是人们无法预计技术的神奇发展,二来建筑的改变还将依赖于政治、经济(条件)的变化。总的来说,我们能干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多,和五年前相比,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做很多以前不能干的事情……”
我记得,最后告别的时候她说:我们需要机会不断进步,我们需要的是天真,对一切变化保持兴趣。
作者唐克扬,哈佛大学设计学院建筑学博士,曾主持策划了包括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在内的一系列重要学术展览和出版项目。最新译著为原作者库哈斯授权的著名建筑学著作《疯狂的纽约》。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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