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风物记 | 素
2016/4/10 三联生活周刊
舍去满园芬芳,只留一枝独秀。
雪中的京都醍醐寺
日语中有“面白”(おもしろい)一词,现在是“新奇有趣”的意思,最早却意味着美的生命力,指“生辉的状态”。日本的古代神话中,天神往往以白鹿、白鸟这样的白色动物出现。中国许多朝代的龙袍多为明黄色,而日本平安朝的天子着白色。其实雪和月都是白色的,而花当中,也尤以白色的最受日本人喜欢。《源氏物语》描述的美人,都化着白粉妆,事实上,从平安朝开始,女子就开始流行浓施白粉。
淡雅的白色,无疑是日本的主色调,日本电影里,常有的元素也是在白的基础上调和出的淡雅。庭院里的梅子树,贴窗花的拉门,瞧得见室外的暖炉桌,梅雨时节走过的阶梯,樱花交织的山道,火车经过的小镇。这几乎是电影创作者共有的美学理念。
平淡风格的电影里,总有落后于时代的电灯吊在头顶,裸露的电线就在身后平铺直叙,谷崎润一郎就认为这种风景与民间茅屋调和起来,“实在感到风流得很”。朴素才得风雅的真髓。是枝裕和导演的《海街日记》里,四个女儿住的那所房子“大而旧”,固定镜头往往在拉门前一摆,日常的对话就拉开帷幕了。《情书》里也如是。
日本的糖不甜,烟不烈,清酒也不过20度,料理传统讲究清淡,和服色彩雅素,衣食住行总透着淡淡的味道。除此之外,日本人的情感表达也总是平淡克制。《情书》的观影过程好像一直在轻轻抚摸柔和的东西,情节也好,表演也好,一切都很淡。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讲述的是一对老夫妻为了与儿女们相见,从海边城市来到东京的故事。它有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表述情感的段落。其中一幕描写的是上了年纪的妻子,在二儿子的遗孀的单身公寓里过了一夜,她盖着二儿子生前用过的被子,说道:“真想不到啊,能够盖着昌二的被子睡上一觉。”而这大概算得本片中最煽情的一幕。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剧照
小津的电影无一例外地给人这种“淡淡”的感觉,他曾说:“我在摄影方面颇费苦心,但在表演方面则要求演员不要夸张,将人的情感压抑到最低。”这种压抑情感的表演方法,或许正好用来表达日常生活里最常见的朴素感情,重复的日常琐事与细微变化,《东京物语》受到了广泛的共鸣,人们看完这部表达克制的电影,却痛哭流涕。
现代语境里的白,反映在家居生活中,就是对白色物品的偏爱。其中一个例子就是无印良品的设计。它的设计哲学中,白的运用就处在极为显要的位置。白色的易污性是它的缺点,却勾起人们的同情,如设计师原研哉所说的“逃避颜色”,反而使触觉有了苏醒的空间。而与白紧密相连的“空”正是日本禅学的概念,用空的容器来引人注意。原研哉曾多次提到长次郎的乐茶碗,说它这个无光泽的浓缩体寂静无声,“宛如吞噬了一切诠释和能量”。寓言故事“皇帝的新衣”,也被尊崇“虚空”的日本人解释出另一层含义——赤裸裸的国王披着“空”,因为空无一物,所以自信满满地准备好接受一切评价。
现代语境里的白,反映在家居生活中,就是对素简器物的偏爱
但这是世界范围内的去繁就简运动,日本文化中的核心审美意识——“素简”的产生,却要早上将近100年,彼时还仍然是繁复称霸全球的时代,素的审美谱系自然是罕见的。原研哉在《欲望的教育》一书中,提到一个细节,说年长的京都人,提起“早前的战争”时,通常是指“应仁之乱”,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并未涉及至此。
开启了日本战国时代的应仁之乱,发生在15世纪的室町幕府时代,尤比千利休活跃的桃山时代要早100年。文献中记载,时任第八代最高统治者足利义政,荒于治国,“不爱江山爱艺术”。权力旁落,引发了这一场权力争夺之战。京都也因此大半化为焦土,著名的相国寺等古建筑都惨遭破坏,贵族宅邸也被洗劫一空,那些代表贵族与权力的物品当然也随之毁坏,城市不免空了大半。战争结束后,足利义政让位于子,但仍旧对艺术痴迷,于是他在东山修建了隐居所“东山御殿”。
现在叫作“慈照寺”的这处居所,与战前的风景大异其趣,它呈现出来的,是足利义政对朴素简洁的美的理解,大概是战争带给他的思考,与先前审美观出现极为对立的变化,历史学者称他“仿佛抓住了某种全新的感知力”。
足利义政的书斋位于东求堂,叫作“同仁斋”,是一处仅有四叠半大小的居室,仅以拉门隔离户外,书桌就置于拉门前,抬头就可将庭院景致收入眼底。绚丽和华美也曾在日本兴盛一时,例如受中国唐朝风尚的影响就颇为深刻。不过从足利义政晚期开始,日本就孕育出这样一种对抗华丽的素雅美的意识,及至桃山时代,这种审美意识日趋成熟,随着插花和茶道大师们的影响,日本人对“素”的敏感几由天生,日常生活中也随处实施这样的美学观念。
日本普通住宅,由拉门、日式屏风和榻榻米三个基本要素构成,踏入之前需要脱下鞋子,客厅整洁有序,通常会有壁龛,上方悬挂画轴,也会插着当季的花。而千利休以后草庵风格茶室,其极端状态就是狭小的“一叠台目”。
插花大师川濑敏郎的作品《一日一花》
川端康成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中,向世界传达了日本对自然的感情。他提到日本美术史家矢代幸雄,曾把日本美术的特色,用“雪月花时最怀友”表达出来,“雪月花”代表着四季之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万物和宇宙的一切的,也代表着日本传统美的意象。
茶道当中,茶室建筑作为其艺术要素,也追求“外甬道有郊野之趣,内甬道有山麓之趣”。外虽由拉门与自然阻隔,但它是相当狭小的四叠半空间,直接坐落在自然之中,千利休对茶室的特别留意之处是,以雪月这色涂抹墙壁,以岸阴山之弱光设计窗户,更是直接将自然引入茶室了。
插花大师川濑敏郎,自幼师从最古老的“池坊”花道,擅用古老、质朴、布满历史痕迹的器皿当作花器,而且花束本身,也依据时节,去往山野里找寻最当令的花叶。他的插花习惯是先定器皿,断竹、朽木、被人视为破烂的铁板、水管等,几乎任何物品都可被他用来插花,再选相照应的花材和花器,谁主谁次已经很难分辨,两者都呈现出的自然和本色状态却是一脉相承的。他著名的《一日一花》始于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后,灾区废墟的早春也草木萌生,荒野和生命的对比给了川濑以灵感,他开始每日一幅作品,并在网上连载,一共进行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特别受到日本人的喜爱。

插花大师川濑敏郎的作品《一日一花》
西方花艺有它的华丽与娇艳之美,对比之下,日本的花道但求野趣自然简朴,呈现生命最本色的美。后者提倡的“待花如待人”,用待人的爱惜之心对待花,这种待人之心,也是日本花道从来不只是简单的插花的缘由,它往往又和人的道德品性联系在一起,因此,常被推荐为女性的必修科目。
日式家居当中,木头保持原色,器皿雕刻后扔维持本来的形貌,它们经由人手踏实而仔细地制造出来,其中材料的本色之美就保留得十分完整。日本民艺的特点在于,它并非观赏性的工艺品,而是日常生活所需用具,其作者也是无名的工匠。日本民艺运动发起人柳宗悦在他的《民艺四十年》中,将民艺提炼为“普通民人日常所需的器具,也可称为民器”,因而本色之美,委实是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的。
在这个基础之上,当使用这些不论是陶器还是漆器的器皿时,会由衷地令人对它们所处的环境产生相应的要求,会希望那只漆木碗或陶瓷小钵,是置于一张收拾齐整的桌子之上,而桌子,则要处在简明的厅堂之下,这时候再放眼四周,就更容易欣赏到墙上的漆画、榻榻米的纹路,以及拉门之外满院的风光。从这个角度,日式器皿的本色与素简,其本质并不在于如何显示器皿自身的魅力,而是由此及彼,复原一种能够感知它们魅力的生活。

插花大师川濑敏郎的作品《一日一花》
本色之美里面,还有对现代主义的抵抗之情。在中国颇有作品的建筑大师隈研吾,有一句著名的话叫“让建筑消失”。无论是竹制的长城脚下的公社·竹屋,还是瓦制的杭州美院民艺博物馆,都崇尚将建筑化解在自然中,并且主张就地取材,让建筑设计不去关注体块造型,而重拾材料和人感官的联系。他在《负建筑》中写道:“我们的欲望让我们把建筑从周围环境中分割出来,我们忘记了建筑的本意是让我们容身,让我们居住得更舒服,而一味地将建筑当成‘物’,在其身上画满了各种符号,直至将我们自身淹没。”
《阴翳礼赞》中,谷崎润一郎喋喋不休地讲述过往器具的恩慧,并设想:“假设我们有独立的物理学、化学,我们也就能独立完成以此为基础的另一种发展,日常使用的各种机器、药品和工艺品等,就会更加适合我们的国民性。”日本人对本国文化的自珍态度,也是追崇本色的美学传统。
本色之上,旧物更佳。日本茶道追求“寂”(さび)色,屋顶是茅草的黄灰,墙壁是泥巴的黄灰,房梁是木的原色,但这个字还是很难用词语准确地描绘出来,日本美学大师大西克礼就“寂”写了一整本《风雅论——“寂”的研究》,来论述何为寂。若寻找一些与之接近的词,则有“古色,水墨色,烟熏色、复古色”,总之是一些陈旧的颜色,感觉上,寂色的器物大概还有“磨损、朴素”的特点。
⊙ 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80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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