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的一声,日本人找到的生活美学
2016/4/12 三联生活周刊

     日本人如果不吸引周围的注意,就无法确认自己的存在。正是因为身处集团、重视义理,在生活情趣和情感偏向上就越强调自我。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追求物心如一的和美境界,才显得对于世界并不叛逆。

    

     清水寺樱花历来是京都第一盛景。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说:“樱花若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没看一样。”

     日本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审美发达,感性堪称世界第一。审美需求,是我们阅读日本的根本动力。审美是个人化的,超越了地域与时空。中国人刚到日本总是被琳琅满目的美吸引,但多来几次难免觉得矛盾:和纸店里最受欢迎的商品是一笔笺,绘制着《源氏物语》或其他古典图案,美丽的一次性毛笔是奈良老店生产。然而电车上人人都是低头族和口罩族,“生人恐惧”就是专门为日本人创造的心理词语。日本开展的自我研究门类精细得吓人,他们对自己充满好奇,并且很早就发现不能全盘以西方哲学进行解释。“美学”这个词由日本翻译,到汉字文化里,一下子延展出一个巨大的混杂的概念,现在也深深地影响了中国。

     夏目漱石说:“我们生逢这自由、独立、充满自信的现代社会,却不得不去忍受孤独之痛苦。”如此强调自我重视自我,恰恰是拼命要进入大集团,依附于一个集体的另一个表现。这份孤独造就了独特的审美思想,也成为日本对于世界思想的一大贡献。

    

     日本“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

     现在我们在日本吃到的冷荞麦面,下面铺着的都是竹子编的小篮子或盒子。但上世纪60年代荞麦面店大量使用的却是塑料篮。盐野米松告诉我,即使是很小的生活细节,现代的日本人也尝试过改变。塑料篮子很好清洗,经得起钢丝球刷,但竹篮就很难洗易坏,为了提高效率使用塑料篮,本来已经普及,连劈竹篾编竹篮的手艺人都改了行。但逐渐有人开始觉得,“果然还是竹篮里的荞麦面好吃啊!”本来竹篾编好后的篮子,清洗完毕,“唰”地一甩,水滴就全部甩得干净。当时能找到的竹篾产自中国和越南,在大料加工时,没有去掉竹节的环节,水滴甩不干净就容易脏。这样,全日本竹篮的生产工艺再度复兴。

     用塑料篮还是竹篮这样的小事,与日本现代化进程,形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矛盾的两面。早稻田大学美术史权威内田启一教授告诉我:“日本人之所以这么孜孜以求地寻求生活当中的美,正是由于对现代化社会的一种反抗,或者说平衡。”

     纵的世界

     只有京都这样的地方,才能生产出“高等游民”。从大阪下飞机到京都不过一个来小时车程,已经换了世界。京都地处山区盆地,早晚可以哈出白气。到达时樱花尚未开放,除了大景点以外的京都还都是放春假的日本游客,而路上竟然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女性穿起美丽的和服。“在京都穿起和服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是一句鼓励女性的广告语。傍晚气温骤降,大风吹着她们头上精致发簪精致的花朵,脖子露出一点,却不见任何瑟缩之意。

    

     京都。时尚和清新隐藏在京都的街巷中,当地人在古建筑以外有自己安稳的生活

     西田几多郎因为开创了现代日本哲学,他在京都大学附近经常散步的步道也被称为“哲学之路”,夏天来时多有猫咪,春天来时樱花尚未开放。西田几多郎的处女作《善的研究》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销售量最多、影响最大的哲学著作。他觉得日本由于是一个岛国,长久以来不易受他民族侵略,可以放心地引进外来文化,日本逐渐形成了人即自然、主体即环境的文化。以皇室为中心,日本社会遵循矛盾自我同一的规律,作为孤立的纵的世界发展至今。

     观察这个纵的世界,到京都来是一个很合适的切入点。京都如今已经进入樱花季的氛围,然而几乎没有看到开放的花朵。估计人们都被谷崎润一郎那句话影响:“樱花若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没看一样。”身着古典高雅和服的美人成双走在平安神宫的完全没有开花的水池边,只有樱花树褐色的硬枝条,却有一种固执的优雅。在京都很容易看到各种各样的笑容,现在正值“花见”还没开始,然而日本人对赏樱花的执著,似乎与樱花都没什么关系了。还没出车站就看到铺天盖地樱花口味的和果子和打着“花见”招牌的各种粉色酒。还是回到东京,内田教授唯物主义,他对我们一起吃到的樱荞麦面嗤之以鼻:“樱花还没有开,你这荞麦面用去年樱花做的吧?!”可是,一切都拦不住“花见”。

    

     和食。玉藏院准备的会席料理,包含精致与款待之心

     为了弥补樱花未开的“残念”感,京都把大量寺院所在的东山脚下,布置成了灯游路线,傍晚时分全是不顾寒意乐开花的游人。尤其是在众多景点中地理位置偏高的高台寺,入口处有一位身着白无垢的美女,在昏暗的纸屏风前,演绎“狐狸嫁女”这个古老的传说。尽管隔着格子窗,观者痴痴凝望着排队买票,夜晚的寒冷也消散了。乔布斯生前钟爱俵屋旅馆300年里的御三家氛围,在京都小店与富山县立山町“越中濑户烧”一见钟情后,和陶艺家成了朋友。在1853年,爱德迈尔·潘瑞首访日本,打开一扇被隔绝数个世纪的文化之门之后,乔布斯再一次成了在西方主流价值观里面最大的日本广告。

     这样的京都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展示的往往是一以贯之的一贯性,但仅仅靠这一点难以支撑其内在精神内核。进入日本第二古老的京都大学,就会发现有趣的史料,1919年京都曾经因为都市改造一度丧失了自信,进而发生了骚乱运动。京都大学里不仅有为长州藩政治家捐赠修建的“尊攘堂”,也有典型的大正时期西洋风格的“时计台”。

    

     京都下鸭神社内举办的一场传统婚礼

     一双脚踩在木屐上,从稻田水洼一直走到学校门口,这就是京都大学的广告开头。大学使日本第一次从农民、手工业者中,可以成长出一个知识的阶级。年轻学生们戴着学生帽向学校而行,教师坐在京都特有的黄包车上,向路上的学生脱帽回礼。每个学生的宿舍不过三叠。小小的桌子以外就是书架,外套平平地挂在墙上,窗口是洗干净的衣服。1949年京大诞生日本第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川秀树,被誉为挽救了日本的民族自信心。原子炉实验所贴出了赏樱时间路线,校门口贴着免费饮酒的告示,本校植物学系培养的大麦和食品系合作推出了新口味。

     我走进吉田寮的走廊简直像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筒子楼。京都大学至今仍然刻意保留着日本最古老的学生宿舍吉田寮。“寮”是宿舍的含义。锅碗瓢盆摆得满地,四通八达的破烂堆得满眼但没有味道的走廊里,居然有人以极快的手法弹奏德彪西,我悄悄过去一看,那少年背对一屋子杂物拼命练习着,全然不顾垃圾场一样的周围。外头坐在走廊暖被桌里的女孩长相清秀,对于我的好奇一脸淡定。这个学生自治地方,最近依然拒绝学校花钱修整。简直是京都大学美丽优雅校园里象征“自由学风”的活化石。

     老而有生命力,吉田寮是住的代表,千年老店就是关于吃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店铺,一家年糕、一家茶室都卖的是最便宜最朴素的食物。一个段子是年糕铺老板悄悄告诉客人自己隔壁家换过手了,“400年前”。在京都近代化的研究领域中,如何一面把一个已经迁走的故都保持繁盛与精美,另一方面还得吻合现代的需要,而不是一味地哀叹过去的好时光?明治维新的一大改革,就是抛弃了京都。当时不仅是天皇和政府机关,所有的相关官吏、有实力的富商都尾随权贵而去。京都历史上第一位市长开始了对京都商人的免税政策。此举奠定了京都近代振兴的经济基础。直到如今,京都最富活力的盛典依然是商人的天下,这正是日本最精彩的祇园祭的精神核心。据说不提前三个月根本订不到观赏位。

    

     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

     川端康成和谷崎润一郎都安排女主角去平安神功赏樱,樱花未开,却可以看看《聂隐娘》宴会后的游廊拍摄点泰平阁。从平安神宫向任何一个方向前进,周围步行20分钟以内,聚集的是以“京”为名的文化精粹。第一天我发现京都美术馆、动物园、产业场、图书馆全部在平安神宫的大道入口处,而往里走完全就是老百姓的大公园,孩子们随意嬉闹,大人们在草坪上晒着太阳。平安神宫在京都的创建,与电车通路和琵琶湖疏水道建立,被认为是开启了现代京都的一个标志。难怪平安神宫与各地御所、皇居、离宫的感觉如此不同。

     我被庭院吸引和门口侍者热情招待,走进一家美丽的老店“西尾”,吃了一碗不比任何一家小店贵的京荞麦面,店里的客人也都是日本人。临走时去门口小屋一转,才发现当今天皇从皇太子时期就一直在此用餐,因此店里摆出了不同时期的来自宫中的感谢信若干。

     “啊”的瞬间

     “啊”的一声,是15世纪的世阿弥,将《易经》里的哲学的“感”的解释,第一次运用到了审美当中。“感就是‘啊’。”易经里的感字下头省略了心,直接写咸,读感。世阿弥认为,这是超越心智的一瞬间。然而一个日本人,成长顺序是被固定下来的方法论。“道”是一种方法论。采访内田启一的时候正值早稻田毕业式,女孩子们穿着美丽的毕业和服,到学校才换上木屐,西装革履的爸爸帮她提着皮鞋。早稻田的标志建筑类似牛津大学,校园内斜坡上站满了开心的学生,社团吉祥物们也纷纷来凑热闹。“日本真是个幸运的民族啊!”内田启一感叹,他觉得日本没有经历皇室改朝换代,因此有一种一以贯之的“幸福”的价值观。一个小国家,不至于被别国侵略,也不太可能颠覆和断代。“道”在日本是不可换掉的。“可以被换掉,不可以被换掉,在日本有一个缝隙。”哪些能被换掉呢?“外国来的东西就可以替换。中国在明治之前是我们的老师,明治之后西洋是我们的老师。”比如艺术里的绘画偏西洋的范畴了。

    

     和服。东京装道学院展示的精美和服,花鸟图案极富立体感

     日本的美学是通往生活的……江户时代在东京开启以后,大量画作开始以平民游野、庆典、生活为主题。庶民阶层看得懂字,使得江户的富裕时光出现了生活方式美学的钻研。歌舞伎本来不登大雅之堂,但因为老百姓的喜爱,逐渐成了时尚明星。浮世绘里的对歌舞伎的写真画,成了百姓热衷的商品,浮世绘不太需要很高的门槛,在民间属于庶民的审美。市井生活成为美术里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就成了日本特有的艺术形式浮世绘。江户以前上下层审美没有通道,到天皇开始欣赏浮世绘,浮世绘也就变成了肉笔画,一次只能画一张。浮世绘后来的艺术程度越来越高,大量生产普及开来。这种平民美学带给江户时代老百姓的愉悦感,包括了享乐的安逸和物质的浮华,直到现在依然是审美意识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贵族以外的审美品位容易流通,在几百年里对大众有一个快乐和嗜好鉴赏能力的培养。“人在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就是对美接受的过程。感受到美的生活才不至于邋遢。”天气转暖,大街上,东京年轻人几乎一水儿质地优良行动方便的风衣,令人怀念京都和奈良的慢吞吞。

     “日本人的审美是自发性的,而不是模仿上层和天皇。”日本的阶级制度至今仍在。比起英国需要一个平民形象,日本皇室贵族始终生活在平民视线以外,即使现当代也很少有日本人真正对皇室有巨大的兴趣。“反正天皇也不会变。但日本人自己坚持发展出了一套与国民性相符合的审美,武士阶层因为江户时代进入了平民阶层,他们自身的文人修养,开始影响到了平民的美学发展。日本人喜欢不断变化的一草一木,无论是侘、茶道还是浮世绘,喜欢的人自己发展自己的兴趣,不存在某种审美趣味高贵某种低俗的价值判断。”

    

     东京代代木公园内享受周末假期的夫妇

     眼前的美,也就是“啊”的一声,才是日本人最在意的地方。在思想方面,日本始终缺少坐标轴。日本人永远在追求真正的一体感,因此表现出了西方人惊讶的、不断追求更高境界的意识。“审美”一词所涵盖的具体内容,琴棋书画几乎都是中国传入。虽然文人喜爱的格式近似,但日本审美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种样式。和歌的幽玄、物语的物哀、俳句的寂、浮世绘的江户市井的意气和粹,一直到近现代谷崎润一郎的阴翳和恶魔、三岛由纪夫的残酷、川端康成的背德和悲哀,这些都是日本特有的新颖深刻的美学思想和人生哲学。我们甚至找不到一部作品的主题,无论社会价值,甚至与道德相悖。

    

     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小说家川端康成

     东京作为现代的日本,充分展示了首都的优越感。“日本只有一个东京”,是日本人关于东京情感的表达,其他国家还有政治和经济分开的城市,但东京的地位无可取代。冈崎阳介告诉我,东京是全世界米其林餐厅最多的城市,三星有7家,二星55家,一星不计其数。为了保住他所在西班牙餐厅的二星,这个东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毕业的小伙子不敢有丝毫怠慢,法语系毕业以后他就去阿尔卑斯山脉12家餐厅学习了4年,回国后进入这家名店,7年来一点点成为主厨。菜色素雅美丽,有一道生牛肉做的有如蛋卷甜品,是一手拿起来吃的。“用手吃比较过瘾。”这家西餐老店开在东京老派绅士们云集的日本桥,据说不少顾客都是医生和客户及家人。这些人不受股市和经济大势影响,拥有稳固的资产和消费能力。日本的高级餐厅无论土和洋,都继承了服务业的优良传统,可谓千方百计留住精英们的胃口。

    

     盐野米松用30年时间采访写作完成了《留住手艺》,意在“用手来记忆”

     日本的绅士文化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印在万元钞票上的福泽谕吉是文明开化的先驱。西村茂树提倡靠法律、道德及诸多艺术开阔视野,并将西方的音乐、美术及文学引入日本。特别奇怪的是日本的西餐。日本独创了一套西式菜谱和西式餐食,把汉堡肉在铁板上烤熟,再以牛排形式端上桌。洋馆的式样是西式的,内在却洋溢日本风情,虽然是规模较大的木质结构建筑,在细节上重视西方强调混合。将东西方融合得天衣无缝,是日本生活方式里的重要特点。

     (文章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80期《「啊」的一声,日本人找到的生活美学》)

     ⊙ 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80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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