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苍穹下:71年后的记忆复调
2016/5/9 三联生活周刊
在后解体时代的话语体系中,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被划分为白俄罗斯人。但当她提到俄罗斯时,依旧会不假思索地以“我们”相称,并明白地宣示“我的世界观完全是从俄罗斯文化中产生的”。俄罗斯文化构成了苏联一个情不自禁的精神层面,它不仅存在于作家笔下,也存在于普通人对日常生活的回忆之中。
5月9日在俄罗斯是一年一度的卫国战争胜利纪念日。选择这一天、而不是西欧国家普遍庆祝的5月8日作为V-E Day(欧洲战场胜利日),本身具有浓厚的特殊性意味:1945年5月7日,纳粹德国代表在西方盟军占领下的法国兰斯与美苏代表草签了投降协议,规定自5月8日起全面停战。但朱可夫元帅因为谈判未能彰显苏联的重要性而大感不满,坚持要求德方代表飞到苏军占领下的柏林,举行一次更加隆重、也更富表演色彩的签降仪式。新的协议签字之时,已是中欧时间5月9日凌晨,故5月9日在苏联和俄罗斯是被当作独特的、区别于西欧国家胜利日的专属纪念日加以庆祝的。除去经济惨淡的1991~1994年,每年5月9日在莫斯科红场都会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和纪念活动,彰显着专属俄罗斯民族的骄傲时刻。

2016年5月9日,俄罗斯在莫斯科红场举行了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1周年阅兵式
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半个月里,几个细节促使我对苏联和俄罗斯产生了一些新看法。当我踏上红场的碎石路时,我很惊讶。过去我对电视和报纸上出现的红场的路面观察并不仔细,想象中认为这里应该是新铺的平整柏油马路,尺度巨型,就像长安街。但事实上它的规模要小得多,从列宁墓到阅兵步道的距离只有天安门城楼到长安街距离的1/4,而且处处保留着帝俄时代的老样子,与《近卫军临刑的早晨》那幅画里一样。一个民族的精神和性格常常会在空间中留下无意识的痕迹,形成某种独特的地形。就像红场,它既是俄罗斯帝国、也是苏联的权力空间,但它却并未试图仪式性地完全摧毁过去,或者在别的地方完全新建,而是保持了过去刻画下的样貌。不仅是碎石路,彩色水果冰淇淋一样的教堂(时常困惑苦难而深沉的俄罗斯人如何会想象出看上去像童年礼物的教堂)也屹立在红场上。尽管苏联的意识形态是马列主义和无神论,但这些教堂还是完好无损的保留了下来,不断在视觉上唤起俄罗斯人传统的东正教情感。红场的矛盾对立如此一目了然:列宁墓和红星与对面的高端奢侈品商场相互守望,国家历史博物馆和教堂各据一端。

然后便是在圣彼得堡的冬宫。那里的展品和卢浮宫、大英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都是按照同样的逻辑展开——从四大古文明(特别是埃及),到古希腊和古罗马,然后是欧洲和俄罗斯的艺术。诚然,这与圣彼得堡和彼得大帝“向西”的文明企图有很大关系,但我依旧略诧异于这种历史和文化的同源性。乌托邦其实并非俄罗斯首创或独创,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也不是,其整个精神源头都内生于西方文明,相对落后的俄罗斯更像是其过于雄心勃勃的践行者。想当年,像萨特和罗曼·罗兰这样的法国知识分子对苏联是寄予厚望的,他们认为苏联和美国各自进行的实验将最终决定人类文明的方向。最后,苏联的实验失败了。但这种失败是否还能以最初构建它的乌托邦意识形态的失败来解释,我并没有答案。因为早在苏联解体之前很多年,意识形态社会其实就已经终结了,就连西方的政党在执政纲领上也日渐趋同,因为国家管理实务的有效解决方案,很多时候是一致的。我很想倾听和记录曾经在苏联生活过的那些人,在公共意识形态话语之下的日常生活。我猜想,这些日常生活必然会偏离我们对苏联和俄罗斯的抽象想象。

1960年前后,几位女士在莫斯科革命广场的零食摊前购买冰淇淋

上世纪70年代,莫斯科高尔基大街一家餐厅内设的吧台是年轻人喜爱之地
我很幸运的找到了八个生活在莫斯科的俄罗斯人,他们愿意坐下来向我敞开心扉,聊聊他们的记忆和日常生活。这八个俄罗斯人,主要是20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和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出生的那一代。我曾经看过一部BBC的纪录片,叫《我的改革》,记录了20世纪80年代初出生的四个俄罗斯人,他们来自同一个班级。那是一部很棒的纪录片,我受到了一些启发。俄罗斯人是不容易开口的,特别对外来者,他们相对比较冷漠。也许是因为让俄罗斯人神经兴奋的酒精,也许是因为水烟烟雾缭绕的果味儿,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中国也充满好奇,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也不断问我关于中国的问题,相似又迥异的记忆勾起了他们的更多的记忆和将谈话继续下去的兴趣,他们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和他们中的一些人,我聊了两次甚至三次,一聊聊很多个小时;俄罗斯人一旦敞开心扉,就是非常好的叙述者。

写作者有时会有对历史做出解释的野心。我偶尔也有,但这次我将它们摁到在地。俄罗斯文学批评家巴赫金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提出了“复调写作”。虽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更接近于多声部的写作,而不完全是巴赫金意义上的“复调”,但我仍想尝试以一篇具有复调意图和结构的文章来对她做出回应。复调的实质恰恰在于,不同声音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它的艺术意志,在于把众多意志结合起来,“这些自由的人能同自己的创造者并肩而立,能够不同意创造者的意见,甚至能反抗他的意见”。所以,我冒出来的野心和压制野心搏斗的结果,就成了十个片段带着引号的小标题(它们都是口述者的引语)和标题下面的一段引语。这些引语,来自于俄罗斯文学或历史著作,或者来自于《想象的共同体》、《新阶级》、《后工业社会的来临》这样的经典文献。它们或者与口述者的叙述同构,形成和声;或者与他们的叙述冲突,构成不和谐;或者只是与他们叙述中的某一句话、某一段记忆呼应,但我想给那一段声音加上一个强音符号。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并不太赞同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俄罗斯人具有奴性,甚至钟爱自己的奴性的判断。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集体主义和一种服从权威的心理习惯。德国人也有这个特点,但与俄罗斯人不同的是,后者对秩序和规则并不迷恋,反而认为不应受其束缚。但我并不想反对诺贝尔奖女作家。相反,我把她的引语放在文章最开头,作为一种参照。在《二手时间》的序言里,她写道,俄罗斯人“无法摆脱伟大的历史,无法和那段历史告别,无法接受另外一种幸福。不能像今天的人们这样,完全潜入和消失于个体生活中,把渺小看成伟大。人类其实都愿意单纯地生活,哪怕没有伟大的思想;但这在俄罗斯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过。我们是战斗民族,要么打仗,要么准备打仗,从来没有其他生活……人们不仅不会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甚至会钟爱自己的奴性”。正是这段话,击中了我,也引发了我对她本人和俄罗斯人的兴趣。最后我发现,俄罗斯如此令人着迷,并非“奴性”可以概括。

阿列克谢耶维奇
苏联并不仅仅是一个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尽管这是它最重要的官方意识形态层面。但我想,苏维埃人的记忆,却是双层,甚至多层结构的:共产主义的宣传和共产党组织,俄罗斯帝国,以及从9世纪就开始延续的俄罗斯文化和传统——它具有非常鲜明的双重人格特征。在公共生活之下,这些不同的精神层面同时的存在和延续着,公共空间之下,总是存在着非公共的秩序和私域空间,它们并行不悖。只有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你会发现那些不易改变的本质而恒常的东西。它们超越了一切抽象的意识形态,源源不断的在时间河流中流淌。就像左琴科在向他脱帽鞠躬行礼和吻他的手的农民身上看到了旧时代投下的阴影一样,在乌托邦的构建之下,行为习惯、民族性格和文化传统,都投下了如影随形的阴影。

无论俄罗斯人是否是令人心怀敬意的民族,他们都是非常好的谈话者。他们的健谈,来自于生活和命运的多舛,来自于历史、国家和个人的苦难。这些苦难和多舛,构成了一种天然的戏剧性。他们很多时候并不愿意公开谈论这些记忆和日常生活,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们又总不缺少故事。当听他们谈论战争,谈论家人的被囚禁、执行死刑或失踪,谈论饥饿的时候,让我暗自惊讶的,也许还不是这些故事本身,而是他们在谈及这些故事时,那种如唠家常的平静。但俄罗斯人又不完全只有苦难,相反,当他们在回忆祖辈的战争时,他们更愿意忆起的是战争中互相思念的爱情。苏联的记忆也并非都是幽暗的,甚至在并未经历斯大林时代的城市普通人的生活中,恐惧早已遁形,反倒充满了温情的日常:爱美女人的蛋清和橄榄油面膜,盛行的法国时尚,莫斯科郊外白桦林中的骑行,郊区“夏屋”的苹果树……苏联解体的痛苦对于经历过“最美好的时代”——20世纪60年代、70年的人来说,是深入骨髓的,那种混乱和迷惘也影响到了他们的子女。20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出生的俄罗斯人,即使对苏联已经没有了鲜明的记忆,但那种在“小时代”里满足于做个“小人物”的避世心理,也许是苏联的记忆在他们意识中的投射。《莫斯科苍穹下:记忆与日常生活的复调》这篇文章,就是根据大约30个小时的采访所写的口述文章。我至今仍很怀念莫斯科的那些夜晚,伴随着啤酒,水烟,即席的歌唱,跑题万里的哲学沉思,还有只有在私密谈话中才会聊到的神秘主义传说和轶事。它也许有点太长,但我想它并非不值得一读。你可以听到莫斯科苍穹下吟诵的声音。

2015年5月9日,一位“二战”老兵与孩子们在莫斯科红场庆祝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
某种意义上,每年一度照常在红场举行的5月9日胜利日阅兵式,也构成了这种复调叙事的一个缩影——71年之后,斯大林、朱可夫等伟大人物留下的印记和红色文明的意识形态色彩已经慢慢抽离,留下的是关于一次涉及民族共同体中大部分成员、影响延续至今的集体记忆。4500万人的牺牲,在一些人心目中留下了关于战火的惨烈回忆,在另一些心中是保卫乡土的英雄主义色彩,也有人记住的是缺少父亲和兄长的童年时代。无论如何,每一个5月9日,这些复杂的情感都在红场被唤醒,在《神圣的战争》沉郁悲壮的旋律中缓缓走来。
(作者原文详见本刊2016年第19期《苏维埃人的“二手时间”》)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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