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 | 里尔克:不是小确幸,而是倾听万物
2016/5/14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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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前段时间,高晓松作词、许巍演唱的一首歌,引来热议。鸡汤之外,争议关乎人们对生活与诗歌的态度,背后的身份差异也不言自明。对不少人来说,眼前的苟且自有双手劳动、拼尽力气的尊严,而且这也不意味着在他们的内心,没有激荡着诗歌与远方的呼唤。

     不知为何,听完这首歌,我很自然地想到了里尔克在《为沃尔夫伯爵封·卡尔克罗伊特而作》一诗中的名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比较而言,那种将眼前的苟且与诗和远方对照的态度,其实有着双重的轻率——不仅是生活,诗歌同样不易,救赎可能在于忍耐与工作,在于从庸常的苟且中,感受与倾听万物。

    

    里尔克

     与之相似的生活态度,是诗人柏桦在《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中的一段叙述:“疼痛在逼迫我歌唱、逼迫我渴望成功、甚至幻想以诗歌成功来冲破我苦闷、单调的家庭生活、他(张枣)不止一次告诉我中国文人有一个大缺点,就是爱把写作与个人幸福连在一起,因此要么就去投机取巧,要么就碰得头破血流,这是十分原始的心理,谁相信人间有什么幸福可言,谁就是原始人。痛苦和不幸是我们的常调,幸福才是十分偶然的事情,什么时候把痛苦变成家常便饭,当成睡眠、起居一类东西,那么一个人就算有福了。”

     如果幸福是偶然的,诗歌便是那偶然击中我们的幸福,作为一种擦拭和清洗,它让我们回归自然与内心,回到事物的本来与初心。

    

     Marie-France Cadiou《红色印象》

     1903年2月17日,28岁的里尔克在写给青年诗人卜卡斯的第一封信里,曾如此情真意切地回应一首诗的写作:“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个原人似的练习去做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

    

     里尔克

     那种“字字都好似从自己心里流出来,又流回自己心里”的满足与兴奋,深深打动了26岁的青年诗人冯至,促使他一口气翻译了这十封谈及诗和艺术、两性的爱、严肃和冷嘲、悲哀和怀疑、生活和职业的艰难等青年人最为关注话题的书简。

     如果在诗人那里的问题是“我必须写吗?”对读者而言,问题则变为“我必须读吗?”多年以前,张爱玲在散文《童言无忌》里说的一段话令我影响深刻:“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经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间很难划界。”某种程度上,阅读加入并建构起我们对真实世界的感知,艺术尤其是诗歌,试图使人们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对事物的感受,达到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所谓“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的效果。

     早在1897年,里尔克还没有碰到对他后来诗歌观念影响至深的伟大雕塑家罗丹时,便在《我那么害怕人们的言语》一诗中流露出“物诗”的理念:倾听,理解,而非谋杀——

     我那么害怕人们的言语。

     他们把一切说得那么清楚:

     这叫做狗,那叫做房屋,

     这儿是开端,那儿是结局。

     我还惧怕它们的意思,嘲弄连着它们的游戏,

     将会是什么,曾经是什么,他们什么都知道;

     没有什么高山让他们觉得更奇妙;

     他们的花园和田庄紧挨着上帝。

     躲远点:我要不断警告和反抗。

     我喜欢倾听事物歌唱。

     你们一碰触它们,它们就僵硬而暗哑。

     你们竟把我的万物谋杀。

     (绿原译)

     不是从既定的概念与标签去理解世间万物,而是像原始人和孩子一样,去尽可能地碰触事物的本质。简单说,这是用“诗性经验”去认识世界,其直截新鲜处,不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是“人生若知如初见”。里尔克后来在长篇自叙体小说《马尔特手记》中对此有过感人至深的描摹——

     “因为诗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情感(感情,我们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诗更多的是体验。为了写出一行诗,一个人必须观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他必须了解各种走兽,了解鸟的飞翔,了解小花朵在清晨开放时所呈现的姿态。他必须能在沉思默想中回想起异域他乡的条条道路,回想起各式各样不期而遇的相逢,和各式各样长相厮守之后的分离;还有那些迄今依然难以言说的孩提时光;还有父母双亲,当他们想方设法带给你一些欢乐时,你却因为不理解而伤了他们的心(对别的人来说,那些欢乐很可能是不会弄错的);还有童年时代患过的各种疾病,那些疾病发作的时候非常奇怪,引起那么多深奥而严重的变化;他还必须能回想起那些在僻静的房间里度过的时日,那些在海边度过的清晨,那海,那大洋,那一个个在旅途中度过的夜晚,山高水长、繁星飞舞的夜晚。

    

     René Magritte《得到补偿的诗人》

     哦,可是,能够想到这一切仍然不能算够。他还必须拥有关于许多个爱情之夜的回忆,那些爱情之夜又迥然各异,互不相同;还有关于分娩中的妇人喊叫的回忆,关于闭门不出、面色苍白、轻松酣睡的产妇的回忆。而且,他还必须在临终者旁边呆过,在死者旁边坐过,当时房间的窗户敞开着,时不时地传来嘈杂的声音。当然,拥有回忆还是不能算够。如果一个人能够回忆的事物多得不能胜数,他还必须能够忘却,必须有巨大的耐心去等待,等待那些回忆再度光临。因为那些还只不过是回忆中的事物。只有当它们转化成了我们体内的血液,转化成了眼神和姿态,难以名状,而又跟我们自身融合为一、再也难分彼此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在这种极其珍贵的时刻,一首诗的第一个句子才会从其中生发出来,成为真正的诗句。”

     1902年8月28日,里尔克首次来到巴黎。几天后,他在新婚妻子克拉拉(Clara Rilke)的介绍下,认识了罗丹,前者曾是罗丹的学生。在此后五年时间里,罗丹成为他在艺术上的榜样,诗人北岛在《时间的玫瑰》一书中,将这种影响集中概括为“工作”一词所蕴含的意义——放弃无节制的感情陶醉,最大限度地浓缩题材,使其固定化精确化。

     与罗丹见面大约两周多后,27岁的里尔克写下了后来广为人知的一首短诗《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译)

     这首诗在国内译本至少有十余种,堪称最为译者重视的一首诗作,北岛直言:正是《秋日》这首诗,使里尔克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在北岛看来,这是一首完美到近乎无懈可击的诗,全诗由三段阶梯式的叙述逐步展开主题:“开篇显然与上帝有某种共谋关系,同时带有胁迫意味;第二段的酿造过程是由外向内的转化,这创造本身成为上帝与人的中介;第三段是人生途中的困惑与觉醒,是对绝对孤独的彻悟。”

    

     爱德华·蒙克《孤独的人们》

     造物残酷,它的工作就像酿酒一样,让“一切该成熟的都成熟起来”,对于那些大地上的漂泊者,孤独却是永恒的宿命。在我看来,这首短诗不仅暗示了里尔克一生寻找故乡的命运主题,另一面也是整个西方现代文学中荒诞漂泊主人公命运的一个注脚。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的开句,祈祷与悲悯,被大地收割的宿命、撒手孤独的决绝,共同回响在耳畔。记得一次课堂上,学者吴晓东讲起这首诗对80年代那批学子的影响,到宿舍快熄灯的时候,学生们便敲着桌子喊道:主啊,是时候了!

     可能写于1904年秋天的《预感》,诗中的风旗意象,连同那句“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几乎成为里尔克身上的又一个标签。

     我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

     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承受;

     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轻关,烟囱无声;

     窗不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来又卷缩回去,

     我挣脱自身,独自

     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北岛译)

     几十年后,冯至在一首十四行中,完成对诗人与这首诗歌的一次致敬——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如果说在里尔克那里,诗人如同一面敏感的旗帜,在空旷、风、门、烟囱、窗、尘土及风暴等周边环境的反衬下,展示出一种穿行孤独的诗学抱负,在冯至那首颇具元诗意味的诗歌中,风旗则成为诗歌本体,成为希望把握住事体的“客观对应物”。

     在1902年到1907年,创作于最美好的巴黎时期的《新诗集》里,里尔克更自觉地转向现实、绝对客观、视创作为“劳作”的表现风格,创作了一系列“咏物诗”,其中不乏《豹》《瞪羚》等名篇。

    

     图:蔡尔德·哈萨姆

     1907年,里尔克的一位画家朋友波拉(Paula)因难产去世,在献给她的《安魂曲》中,里尔克写道“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其实,不论对作者还是读者来说,困难永远在于如何保持生活与诗歌(艺术)之间的距离。

     前段时间去武夷山出差,那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无论山上升到什么高度,旁边一定伴有潺潺山泉。不禁想起海子的一段诗:“泉水白白流淌/花朵为谁开放/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岗上。”其实,哪有所谓远方,学着倾听与感受,泉水从未白白流淌。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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