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 | 穆旦:全部的努力,与普通的生活
2016/5/29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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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前,作家杨绛走了。对一位105岁的老人来说,她的离开平静而自然,如同她之前所译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蓝德(W.S.LANDOR)的那首《生与死》:“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对诗人来说,死亡一直是充满蛊惑的深渊。比起杨绛冲淡的智慧,她当年的清华校友,现代诗人穆旦,在创作于生命即将凋萎的最后两年中的几十首诗作中迸发的“冬日之思”,曾更深地触动过我。

    

     穆旦

     作为师弟,穆旦与杨绛并无太多交集。1935年9月,当这位18岁的南开中学毕业生,满怀期待地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时,杨绛和钱钟书乘坐邮轮刚抵英国。倒是后来与穆旦、杜运燮等人撑起“九叶诗派”的辛迪(王馨迪),曾与杨绛一起出现在清华大学梁宗岱《法国文学》的课堂上。

     穆旦早慧,16岁时所写的诗歌《流浪人》已发表于《南开中学生》杂志。但是,像那个时代的许多诗人一样,他真正的诗歌生命并不长,主要集中于1937-1948年的十年左右,成果就是收入《探险队》、《穆旦诗集(1939-1945)》、《旗》中的70首左右诗歌。穆旦的写作高峰基本重合于抗战8年,粗率地说,他以一种更为强调综合的现代诗歌观念,刻写了那个时代的经验与知识分子“丰富与丰富的痛苦”,受到最初的赞誉,并在上世纪80年代后被推为中国现代诗人的高峰。

    

     穆旦

     建国之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32岁的穆旦丧失了继续写作的可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翻译。在此后20多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写作诗歌。在1975年8月22日,在给一位有志于诗歌写作的舞蹈演员郭保卫的信中,穆旦写道:“我对于诗已近是隔门了,好像是出家人一样了……”但也许是与青年人的谈诗论艺重新激发起他的创作热情,也许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从1975年6月写下“戏作”《苍蝇》,到1977年2月因心脏病突发离世为止,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诗人接连写下近30首诗作,形成其创作生涯的又一高峰。

    

     穆旦

     不同于以往,这些诗歌透露出某种颇为一致的情绪和视景:那是一些和煦悲凉的“秋冬”之作,充满对友情爱情的追味祭奠,对智慧理想的调侃和反讽,对人生舞台的悲凉况味。后来被广为引述的《冬》的第一节,这样写道: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John Henry Twachtman 绘

     这首诗写于1976年12月,2个多月后的2月26日凌晨3点,诗人离世。诗歌每小节末都以“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严酷的冬天”作为收束,形成一种形式上的复沓。不同于徐志摩,穆旦在以往的诗歌中很少使用这种传承于中国古典诗歌的形式美学,在一些论者看来,这种复沓与情绪的基调,甚至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生命意识。学者李怡将之概括为“冬天意识”——“生命只有在挣脱了一切伪饰煎羁绊之后才得以洒脱!也才有自我战胜、自我超越的可能,而也只有敢于直面苦难,自我分裂,向宿命挑战的人才会具有这种令人惊叹不已的‘冬天意识’。”

    

     Paul Gauguin 绘

     冬天也好,荒原也好,作为整个西方现代文学的母题,其实并不新鲜。穆旦的感人在于,在冬天与死亡面前的情热,支撑起所谓反抗的内核,并非信仰与理念,只在对友谊亲情的凭吊中生发的温暖。写于1976年5月的《冥想》的第2节,几乎可以视为穆旦对“生与死”的总体看法: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Vasily Surikov 绘

     面对生命的泉水,年轻的诗人曾经只觉得新鲜与率性,恰如戴望舒在《断章》一诗中对爱情所取的态度:“这问题我不要分明,/不要说爱不要说恨:/当我们提壶痛饮时,/可先问是酸酒芳醇?”然后经历岁月的淘洗,突然面对死亡与坟墓,回望过去的生命,却发现全部的努力,不过只换来“普通的生活”。只是,这样的普通,其实正是对于现实悲壮的执着,与宿命般的解脱。

    

     Childe Hassam 绘

     清华外文系的同学周钰良,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叶芝对于穆旦创作的影响。事实上,查良铮(穆旦本名)还翻译过叶芝的长诗《驶向拜占庭》,在那首表现生命与死亡、灵与肉冲突的长诗中,诗人寄望以艺术追求不朽,对抗死亡。诗中一段这样写道:

     “哦,智者们!立于上帝的神火中,

     好像是壁画上嵌金的雕饰,

     从神火中走出来吧,旋转当空,

     请为我的灵魂作歌唱的教师。

     把我的心烧尽,它被绑在一个

     垂死的肉身上,为欲望所腐蚀,

     已不知它原来是什么了;请尽快

     把我采集进永恒的艺术安排。

     一旦脱离自然界,我就不再从

     任何自然物体取得我的形状,

     而只要希腊的金匠用金釉

     和锤打的金子所制作的式样,

     供给瞌睡的皇帝保持清醒;

     或者就镶在金树枝上歌唱

     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情

     给拜占庭的贵族和夫人听。”

    

     爱尔兰诗人叶芝

     这样的愿望,也回荡在莎士比亚以来的诸多诗人那里。莎翁一部十四行集,这样的表达比比皆是,在那首著名的《夏日》中,诗人自信他的诗篇,可让笔下的爱人获得永生——“然而你永恒的夏季却不会终止,/你优美的形象也永远不会消亡,/死神难夸口说你在它的落网中游荡,/只因你借我的诗行便可长寿无疆。/只要人口能呼吸,人眼看得清,/我这诗就长存,使你万世流芳。”

    

     穆旦

     然而对于穆旦来说,“夏日的盛大”与“纸上的永生”同为虚妄。在写于1976年4月的《诗》中,诗人写道“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死亡,带来永久的沉默,留在身后的只是已经完成的生活。不管结局如何,只需做到穆旦写在《唐璜》扉页,用以激励自己的那段鲁迅的名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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