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下那些西藏往事
2016/6/11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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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6月10日,二十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西藏摄影的代表人物、著名摄影家蓝志贵在成都去世,享年84岁。

     蓝志贵在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这个历史临界点上入藏,他的影像见证了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西藏社会变迁中的几乎所有重大事件:解放军进军西藏、修建康藏公路、平叛、民主改革……并因为他个人对原始底片的完整保存,使这批早期西藏摄影在历史记录之外,也具有宝贵的摄影史价值。2009年中国美术馆曾举办过蓝志贵西藏摄影作品展,将这位先行记录者从新中国摄影史中显影出来。

    

     蓝志贵

     几年前采访蓝志贵,我们约在成都武侯祠旁边的一个茶馆里。老人记性很好,讲述中肯,印象特别深的是他一再跟我说,能拍出那些现在被人认为还有价值的历史照片是一种机缘,当年他不可能有田野调查或者人文关注这样的概念,不过是因为热爱以及对未知之物有好奇。但采访后我却觉得,在那个政治至上的历史时期,身在部队宣传体系中的蓝志贵,既有普通摄影师无法轻易获得的“进入”历史的珍贵机会,同时又极其难得地保留了一部分未被群体意识彻底同化的独立视角,这种“错位”使他手中的镜头没有完全趋附于政治标准和空洞叙事一一也正是因此际遇和天性,他得以为西藏这些重要历史时刻保存下一批有价值的个体记录。

     最早进藏的一批新中国摄影人

     西藏现代摄影史研究者黄建鹏第一次看到蓝志贵这批作品是在1990年,一见之下非常震撼,他简直不敢相信上千张底片竟然历经几十年如此完整地保存下来。“即使在5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在暗房中对那些原底片进行放大的时候,心中仍然感到震撼。由于他对这些底片的专业冲洗和认真保护,我们有幸看到‘还原了50年前西藏的影像’,它们是我们所能见到的最系统的早期西藏影像。这些用120德国禄莱福莱克斯专业相机拍摄的底片,共保存下来1000多张,这些底片几乎记录了风云变幻20年间西藏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

     蓝志贵的老家在重庆,巴县白市驿。1938年修了军用机场,白市驿镇就成了美国空军飞虎队司令部的驻扎地。七八岁的蓝志贵常能看到盟军记者背着相机出出进进,他们拍军队和飞行员,也喜欢到村里来拍当地民俗。原来拍照片能够把自己舍不得忘记的人和事都保存下来——这是蓝志贵少年时所得到的关于摄影的最早感受。

    

     《珞巴射手》(1956年)蓝志贵 摄

     1945年蓝志贵14岁,爱上拍照的他被亲戚引荐到重庆皇宫照相馆当了学徒。当年这是重庆最有名的三家照相馆之一。1949年11月,重庆已经解放,解放军西南军区18军军长张国华和政委谭冠三一行人也到皇宫来照相,满师不久的蓝志贵和另外两个年轻技师都积极要求参军,当场就被批准了。那两个技师,就是后来和蓝志贵一批进藏的罗伟、胡轮翔。1951年7月,蓝志贵以随军“拍摄员”的身份跟随18军进藏,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拍摄西藏的摄影人。

     正式进军西藏途中,蓝志贵作为拍摄员完成的第一张照片是《翻越泥巴山》。拍完这张照片蓝志贵就病倒了,部队把他留在一个藏族老阿妈家里养病,病好后跟着后方部队一路修康藏公路,直到1954年12月底通车跟随车队进入拉萨。1954年12月23日,在举行通车典礼的前两天,他拍下了汽车开进拉萨的最早一张照片——《汽车第一次进拉萨》。蓝志贵记得,他跟部队走的是中路,从甘孜出发,经德格,过金沙江、铜鼓、昌都、波密,再进入拉萨,中间要翻两座大雪山。行军路上冲洗底片很困难。当时每个人发一块雨披,白天行军用来遮雨,晚上两块雨披能搭一个帐篷。雨披在拍摄员手里还有另外一个用处:两块合拢来就是临时暗室,吃饭的锅碗瓢盆充做洗印工具,用来定影、显影。他每次冲三个卷,大概要折腾十几分钟。

    

     《翻越泥巴山》(1951年)蓝志贵 摄

     《汽车第一次进拉萨》是用一台120德国禄莱福莱克斯相机拍的。能用上这样的相机,是蓝志贵运气好。1953年他跟西藏军区组织的参观团去朝鲜战场参观,路过重庆时西南军区司令员贺龙接见了他们。蓝志贵在现场拍照,用的是一部16片的蔡司相机,闪灯泡老打不燃,贺龙就说:“蓝小鬼,你那个照相机过时了,打不燃了,叫你们宣传部长夏川买一个新的嘛,能跟上时代,你那个过时了。”回到拉萨后,蓝志贵果真就领到了一台莱卡M3,还有一台120德国禄莱福莱克斯。以后的大部分作品,他都是用这台120德国相机拍下来的。

    

     《汽车第一次进拉萨》(1954年)蓝志贵 摄

     民主改革和汉藏爱情

     1959年6月,蓝志贵跟着民主改革工作队第一次进入山南。在山南半年多,他拍了1000多张珍贵图片,为民主改革留下了丰富的影像记录。他去的那个县叫拉加里,1965年后改成现在的名字——曲松。蓝志贵回忆:“民主改革前山南地区有很多大豀卡(庄园),几乎每个县都是某个大贵族的庄园,县的名字也就是领主的名字。农奴出去说自己属于哪个领主,别人就知道他是哪里人了。”拉加里的领主朗杰加措人称“山南王”,是吐蕃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后裔,在旧西藏地位很高。这个朗杰加措参加了叛乱,按照1959年6月28日西藏自治区筹委会第二次会议通过的《关于西藏全区进行民主改革的决议》,对这类领主的土地要实行谁种谁收,解放庄园里的朗生(也就是家奴)。蓝志贵他们工作队在拉加里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朗杰加措是大领主,朗生就有五六十个,这些完全没有人身自由的农奴对领主很惧怕,发动工作开始很有难度。

    

     蓝志贵与拉宗卓玛(何桂仙)恋爱时的自拍合影

     到拉加里没多久,蓝志贵在街头就遇到了一个身世很苦的老农奴,名叫桑登。蓝志贵回忆说,1961年电影《农奴》出来后,他立刻觉得桑登简直就是现实生活里的“强巴”。大约是1959年6月的某一天,蓝志贵在王府豀卡附近看见正在乞讨的桑登,50多岁的样子,衣衫褴褛,两条腿蜷缩着不能站立。旁边有藏人告诉蓝志贵,这是当地最苦的一个流浪农奴,被人罚戴木头死脚镣这样的重刑,白天在街上乞讨,晚上住在一张破帐篷里,没有家人。旧西藏关押犯人不给吃的,犯人要戴着脚镣上街乞讨,蓝志贵猜想桑登曾经就是这样一个犯人。他很难忘记那个场面,拿起相机为桑登拍了一张照片。拉加里的民主改革开始后,桑登的腿治好了,站在路边欢迎平叛的解放军,又和其他农奴一样分到了自己的田。他心里很感动,但是说不出来,那样一种复杂真实的表情被蓝志贵拍进了50年后仍然打动观者的作品《桑登分到了土地》。蓝志贵告诉我,老人手中的木牌上面写的是藏文“桑登田”几个字,他会把这块木牌钉在自己分到的田界上。

    

     《桑登分到了土地》(1959年) 蓝志贵 摄

     《丈量分得的土地》是蓝志贵民主改革期间拍摄的另一张代表作品,画面上是几个被解放了的农奴正在丈量土地,他们手里的尺子是用绳子和布带做的。影像的丰富信息,为历史存留了细节。

    

     《丈量分得的土地》(1959年) 蓝志贵 摄

     蓝志贵的爱情也在拉加里的民主改革中萌生了。工作队有个藏族女干部拉宗卓玛,汉名叫何桂仙,她是生在云南德钦地区的藏族孤儿,十几岁被解放军送到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学习,毕业后就到西藏参加民主改革。1959年7月他们一起在拉加里工作,有一次工作队组织王府的农奴游行,走在队伍里面的卓玛可能是觉得灰尘太大,用一条纱巾把脸蒙上了。游行结束后,蓝志贵找到她说:你不应该这样,要和群众打成一片。他们这样认识了,心里慢慢喜欢对方,谁都没有说出来。后来拉宗卓玛被派到最偏远的金宗区当区长,蓝志贵想去看她,路上要穿过三个县境,再翻越一座贡阿拉山。一路上到处都是叛匪被击溃后丢弃的马匹,蓝志贵担心卓玛的安全,骑行五天四夜,一路换了4匹马,饿了就用茶叶换藏民的鸡蛋,有一天居然吃了30多个鸡蛋。等他赶到区里,卓玛下乡去了,他又打马往山那边去找她,半路上两个人不期而遇。那个场景,蓝志贵至今记得:“我骑的是一匹黄马,她骑了一匹白马,身上挎一把手枪,又漂亮又神气。我拿出相机为我们自拍了一张合影。我们逆光站立,画面和光线都美极了。那是我这一生中拍得最好的照片。”相聚不到半天,蓝志贵又骑马往回赶。不过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恋爱了,1960年民主改革胜利,他们也在拉萨完婚。

     行走拍摄

     蓝志贵说,当年他们一起进藏的摄影同伴20多个,很多人没有留底片,要么寄出去发表了,没采用的基本就烧掉了。1991年西藏文联、西藏摄影家协会选了这些老摄影家中的几个代表,举办袁克忠、蓝志贵、陈郡、林安波、陈忠烈西藏摄影艺术展,当时蓝志贵去组织联络作者来挑选底片放大作品,没想到其中大多数人的底片和原作都很难找到了,十分可惜。

     蓝志贵留下的这些底片,多半是当年发稿挑剩下的,或者是因为不太符合当时政治标准而被报纸杂志退回来的。那些西藏风俗、西藏人物、西藏宗教的照片,现在被学者们认为是带有人文眼光的独特图像资料,他也认为只是出自一个摄影者记录的天性。蓝志贵告诉我,当年他不可能有田野调查或者人文关注这样的概念,不过是因为热爱和对未知的好奇。“1954年12月进到拉萨后,我很快就喜欢上了那里的文化、风俗和宗教感,藏人在我眼里也淳朴可爱。有空我就背着相机出门,看到稀奇的东西拍下来,当时就这么一个想法”。

    

     《晚境》(1961年) 蓝志贵 摄

     身为记录者的热情,充盈着蓝志贵在西藏的每一天。只要完成了军区领导布置的拍摄任务,他就自己掏钱买胶卷出去拍自己想拍的东西,走的地方越来越多。

     蓝志贵拍摄藏历新年传召大法会期间布达拉宫脚下的狂欢场面,用了3年时间反复寻找角度,最后才有了《拉萨节日的欢乐》这张西藏现代摄影史上场面最为宏大的经典代表作。1955年蓝志贵第一次看到“传召大法会”的场面。传召在西藏一年一次,整个仪式过程持续21天。蓝志贵就想把它记录下来,他觉得这对后人认识西藏的宗教文化一定很有价值。1956年他不在拉萨,没有拍成。1957年光线不好,他放弃了。到1958年,终于万事俱备。他仔细分析了前两年拍摄的照片,对人群位置的变化和整个仪式的过程都心中有数了。他找好一间民房,经主人同意后爬上屋顶守了6小时,把相机揣在大衣里面拍成了。“凯旋”的古装骑士出场的时候,刚好有一丝阳光从云缝中射出来,照亮广场,他按动了快门。他用的是标准镜头,采用侧逆光突出现场的气氛,画面尽头的布达拉宫和前面的表演人群、观看人群,一起构成了这个历史性的广阔叙事。这张作品发表在1959年第二期《中国摄影》上,经中国摄影大师张印泉亲自放大后,由中国摄影学会选送到民主德国参加“社会主义胜利”国际摄影展,获得了金奖,同年11月12日又在匈牙利布达佩斯第三届国际摄影艺术展览上被授予金奖。

    

     《拉萨节日的欢乐》(1958年) 蓝志贵 摄

     1956到1960年他拍了很多作品,因为他学会了藏语,可以更加自由地游历和拍摄。他对察隅地区珞巴族、门巴族和僜人的宝贵记录,就是他1956年在察隅的那段时间。国际学界第一部全面描述珞巴族族群生活的专著是印度学者沙钦·罗伊所写的《珞巴族阿迪人的文化》。他在1959年出版的这本著作中发表了大量记录早期珞巴族生活的手绘黑白线图,但没有任何纪实摄影图片。中央民族大学美术学院的付爱民认为,可以确定蓝志贵的这批摄影作品是目前能够找到的最早的影像资料,“不仅是唯一的,也是不可复制的”。他使用了一个词——行走拍摄,对蓝志贵在西藏的状态这是很准确的描述。

     (本文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09年第10期,部分图片来自《见证西藏民主改革——蓝志贵西藏1950-1970摄影作品展》,部分由收藏者和研究者黄建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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