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阅读 | 夏日清晨,让我们来谈谈小说中的时间
2016/7/12 三联生活周刊

    

     6月的一个清晨,一位50岁左右的太太出门去买花。走在街上,想到即将举行的晚宴,作为女主人的她露出难以掩饰的自豪。清新的微风吹在脸上就像浪花在轻轻拍打海岸。前一天晚上刚下过雨,路边的小水坑映出纯净的天空。软皮鞋踩上沙砾质地的阶梯,感觉实实在在。她将遇见很多熟人,隐约望见几位名人的背影,听见陌生人的谈话,回忆起很多往事。

     这既是迈克尔·坎宁安的《时时刻刻》中的场景,又是伍尔夫《达洛维夫人》开篇的一幕,确切地说是两者的混合。坎宁安的仿写似乎抓住了原著的精髓,因而在我的印象中,已经成为“原版”达洛维夫人无法摆脱的影子,或者“形象伴侣”。一想到达洛维夫人,就仿佛看到两个人物一长一短地在清晨的阳光中缓缓走来。

    

     电影《时时刻刻》剧照

     与传统小说开篇先交代时间、地点、人物的写法不同,伍尔夫直接将读者丢在故事现场,让他们自己去发现、体会。很多年前,当我一翻开《达洛维夫人》的首页,读到这段描写,就感到一股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同时到来的,还有我对主人公身份和经历的好奇。于是,就在这种感觉的吸引下,不可自拔地读了下去。

     20世纪20年代,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伍尔夫曾想过将标题定为《时时刻刻》(The Hours)。她在日记里写道,小说的主题应该是“时时刻刻”(“the hours”),以及人物内心深处的那些“洞穴”。小说要让这些洞穴在讲述的每个“此时此刻”走进阳光。

    

    绘图:Susie Ghahremani

     就这样,随着大本钟一次次敲响,达洛维夫人的一天在6月的阳光下展开。每个整点之前的一段音乐都像在警告人们时间的流逝。之后的报时声一圈圈在空气中散开,与云朵和一缕缕烟混合,渐渐消逝在海鸥的叫声中。威斯敏斯特附近有一口慢钟,总比大本钟落后两分,指针的每一圈转动都慢吞吞地拖在后面。

     大本钟就像一个权威,庄重严肃地宣告正确的时间,它却好像在思考零碎的杂事,把时间一点点像垃圾一样倒掉。慢钟的报时声被马车、货车的杂音掩盖,被行人匆匆的脚步声打乱,被医院和办公大楼的尖顶圆顶遮挡,最后,像疲惫的海浪撞碎在岩石上。它象征现实生活,冲满了那些琐碎、令人沮丧而且毫无意义的细节。

     《时时刻刻》写了三个女人的故事,伍尔夫夫人、布朗夫人和“达洛维夫人”。布朗夫人生活在1949年的洛杉矶,厌倦家庭生活,总是沉浸在伍尔夫的小说世界中。“达洛维夫人”生活在20世纪末的纽约,她叫克莱丽莎,是理查德的好友和青年时代的情人,现在有一位女性伴侣。理查德是被布朗夫人抛弃的儿子,一位诗人、作家,患上了艾滋病。“达洛维夫人”是他对克莱丽莎的爱称。理查德的小说刚刚获奖,当晚有一场晚宴,之后是颁奖典礼。有意思的是,这些人物都读过《达洛维夫人》,而伍尔夫却从不知道一本叫做《时时刻刻》的小说。

     卡莱丽莎像小说中真正的“达洛维夫人”一样买花,邀请客人,准备晚宴。她兴奋地来到理查德的公寓,陪他去晚宴和颁奖现场。此时的理查德正骑坐在窗台,一只腿在窗外,情绪非常激动。

    

    《时时刻刻》剧照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对这些。你知道的。晚宴和典礼,那之后的一钟头,还有那之后的一钟头。”

     “你还有好日子啊。你知道有的。”

     “但是仍然有那些时时刻刻,不是吗?无穷无尽,你熬过一钟头还有一钟头,天哪,还有一钟头。我感到厌倦。”

    

     《时时刻刻》剧照

     无止境的时间,未知的过程,都让理查德恐惧。他用自杀结束这些。

     好友的死让克莱丽莎反思生命。人们办晚宴、读书,写作,不懈地付出,做喜欢的事,充满希望地度过一生,然后睡去——概括起来确实很简单。然而,终点只有一个,过程却可能困难重重,或者出乎意料。有时又像突然开出的花,带来曾想象过的一切。旧的时刻流逝,新的时刻到来,我们将走入更多未知,也许是痛苦和黑暗。尽管如此,她想,我们仍然热爱这个城市,热爱这样的一个夏日清晨。

     不久前读到一篇科幻小说,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开篇是一对年轻夫妇在阳台跳舞的场景。

     “你的父亲即将问我那个问题。这是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想特别留意,记住每一个细节。你的父亲即将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

     叙述者是一位母亲,讲述对象是她的女儿。我被她声音中的那种爱与平静所深深吸引,情不自禁地跳入故事的漩涡。

     “我很想告诉你这个晚上的故事,你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正确的时机应该是当你准备做母亲的时候,但是我们永远也等不到那样的机会。”

     读下去才发现,叙述者是语言学家路易斯,而她的女儿在登山途中遇难身亡。虽然在小说中并没有特别描写,对于不幸,她应该经历了一个从拒绝到接受的过程。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启示,可能来自于那场与两个“七肢桶”的对话。对话的核心也是时间。

    

     《你一生的故事》(特德·姜 著)

     路易斯受政府指派,与一批科学家一起学习“七肢桶”们的语言,试图破解他们访问地球的意图。“七肢桶”们有两套语言,一套口语一套书面语,分别叫“七肢桶A”和“七肢桶B”。后者类似于表意文字,或者说更像一种“语义编码”。每个表意文字,比如汉字,都代表一个事物或动作,把他们按照正确的书写顺序排列起来就可以表达更复杂的意思。而“七肢桶B”的组合方式非常奇特,似乎是把数目不等的编码变形压缩之后叠加在一起,根本无法清晰地划分句子成分。

     “七肢桶”们用分泌的细丝写成文字,就像用草书画出很多只螳螂,每只的姿势和朝向都略有不同。它们紧贴在一起,组成一套复杂炫目的格子图案。在这种语言中,一句话、一个段落和一页文本的区别不是长度,而是体积的大小。最“大”的句子看起来就像一张充满迷幻色彩的海报,大得令人痛苦,甚至会对观看者产生催眠的效果。

     除此之外,路易斯还发现,“七肢桶B”的任何一个笔划都并不只属于某一个单字,而是同时参与其他单字的构造和组成。这就要求书写者在动笔之前预先想好要写的东西,并据此设计好每个字乃至每个比划的位置和角度。如此复杂的工作,“七肢桶”们却做得很自然,速度很快,好像根本不需要思考。

     掌握这种语言之后,路易斯的思维方式开始发生改变。人类的口语与书面语同属一种语言,所以当我们思考的时候,总要先听到内心的声音,然后才能将要表达的意思以口头或书面形式表达出来。现在不同了。路易斯在思考的时候,会看到想法在眼前一点点呈现,形成一个非常巨大的“七肢桶B”文本,笔划错落繁复,就像窗玻璃上的冰碴子一样。当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她发现事件之间不再是先后或因果关系,而是平行存在的并列关系。

    

     特德·姜

     “七肢桶B”之前的记忆就像一截儿烟灰,以无限小的长度为单位缓慢燃烧,清晰无比地表示出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新的记忆则像无数缓缓落下的巨大楼体,每幢都记录一段时间。它们纷纷落下,形成一个50年的格局,时间跨度从路易斯认识“七肢桶”到她去世为止。偶尔,当路易斯的思想完全被“七肢桶B”控制的时候,过去、现在和未来会同时出现,把她变成一位了解未来的“先知”。

     故事最后又回到开始的一幕:路易斯被问到那个重要的问题,女儿的一生迅速在她眼前闪过。实际上,整个小说的叙述就发生在这个问题的问与答之间。尽管知道必然发生的不幸,路易斯仍然决定给出肯定的回答。她说,我们预先知道结果,却还是做同样的选择。我们留神每个细节,记录每一次交流,用心感受这样的人生。

     陷入抑郁的伍尔夫写好遗书,在口袋里装满石块,缓缓走入离家不远的一条小河,直到被水流吞没。这原本是《时时刻刻》的最后一幕,后来被作为“序言”。而在小说的最后我们看到克莱丽莎“(她)站在这里准备迎接未来的一个钟头。”坎宁安在一次采访中透露了自己的修改理念:让小说给人一种伍尔夫并未走远的感觉,死亡将让位于快乐、必然发生的每一天。

     文学作品毕竟不同于现实生活,不论是路易斯还是克莱丽莎对待时间的态度,也许都只能在理论上成立。尽管如此,小说家还是希望他们的故事能够最大程度地照亮琐碎、未知甚至是有些黑暗的现实生活。

     《时时刻刻》出版之后,读者对小说中细腻的心理描写赞不绝口。布朗太太和儿子一起做蛋糕的描写让一位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她想,作者对女性、家庭的把握如此到位,一定有过亲身经历吧。然而当她翻看了最后一页的作者介绍时才发现:竟然是位男性!事实上,路易斯说话的语气,对女儿一点一滴的回忆,也一度让我误会了特德·姜的性别。他也是位男性作家!

    

     迈克尔·坎宁安

     这个发现让我开始思考:男作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以女性的口吻写作的?我对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普鲁弗洛克”阶段:在某个黄昏,他看着心仪的女性,内心被不安所淹没:是否该把头发向后梳起以遮住秃顶的部分?领结的样式是否足够时尚?如果开口,会不会被嘲笑?他不停的自言自语:女人走来走去,谈论着米开朗基罗。他看到她们离开,幻想一群美人鱼游入大海,海面上浪花涌起,黑的和白的。这是T. S. 艾略特《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里的描写。问题的答案也许还是时间,这首诗发表于1915年,而现在是2016年6月。

     (本文图片全部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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