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故乡的烟茶
2016/7/24 三联生活周刊
我承认我迷恋一切野性的东西，有多野性就有多芬芳，包括人，事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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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岳阳平江之前，对于这座县城，我其实没有太多概念，仅仅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它的一些红色过往。饮下过血，也饮下过酒，总之那气质难以形容，就是一种又野性又粗鄙的犷。
是的，我对吾乡以外的任何地县，都没有概念，但没关系，一座城的特质总会在每一个闯入者身上以宏大的气场还魂。要了解它，从来只有一种办法，让出自己，放它进来。
我所去到的淡江村，长得和湖南所有的农村一样，也许是才下过雨的缘故，清澈的溪边，成排的茶树早早地抽出了茶芽，那种近似半透明的浅绿色茶芽，远远看时，像一种小动物，通体覆着一层细小的绒毛，排排竖立在树尖上，掐下一片放在嘴里嚼，就像有无数只毛绒小手在挠你的舌头，直把舌苔染绿。
是在世世代代做茶的村民老唐家里，我才喝到了最地道的“谷雨烟茶”。我们从长沙过去，驱车百里，得遇好茶，也不枉了。是李商隐写的“春烟自碧秋霜白”，还是司马迁说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无非就是这种感觉吧。
彼时，老唐正在自家的制茶作坊里，忙着把新采回的茶芽洗净，然后放进铁锅里杀青，茶青其实是利用高温破坏酶的活性，抑制茶叶氧化。其次是蹂踩，和其它众多的绿茶是用手揉捻不同，平江人世世代代都是用脚踩茶的，并且女人不能踩，只有常年与土地缘法亲厚的庄稼汉子，才能赤脚采茶。蹂踩的目的当然是为破坏茶叶的细胞，释放出更多的茶味，也是必须得经过了蹂踩这道工序，烟茶才可以放到七星灶上熏烤了，在历时三天三夜的熏烤过后，茶叶得以脱胎换骨，开始成为真正的烟茶。
这当然很庆幸，能亲眼见到一片茶芽蜕变的过程，才是真正要紧的事，从此，人跟茶，心境和手艺，它们才真正地产生了联结，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只有以某种同时并进的方式共存过，人才能知道，他在自己所存时空里的最高处和最深处。
说真的，很难形容那种初次吃到烟茶的惊艳，是一种很野狐禅，且全无章法的香。喝进口中，烟熏火燎，而细品之下，却有回甘暗涌。当第一口茶汤进入，喉头仿佛点着了落日，你只消闭上眼，从头发梢开始，一种细密的乡愁，就能嘶嘶啦啦地烧遍你的全身。
而那种漫天的烟火气息里，好似流淌了一条故乡的河，它随着你舌尖的品咂而缓缓起伏，让你的口腔中一寸一寸的味蕾都变成了跳跃的，然后，“巴酽”的乡愁，开始一节一节地往你身上缠。那一刻，我在想，回到故乡去，也许是饱经迁徙流离之苦的人类，业已写入了基因的集体无意识密码吧，然而对于太多人来说，终其一生，故乡也注定只是心头的一颗朱砂痣，是回不去的驻足与想象，所以好在，我们有烟茶，以及它的热气中所浮现的所有清晨与暮晚，都如同发光星体般，闪现在略显平静的人生海面上。
后来，老唐告诉我，淡江村的山上，还有一种“茶椒”，被唤以“烟茶伴侣”，是泡功夫烟茶的必备佐料，因为它那种凛冽的气味，最能化解浓稠的茶烟，释放出茶叶本身的甘醇。其实“茶椒”在植物学上并不存在，它那种冲得人直拍脑门子的邪香，倒是很像胡椒科的某种植物，譬如竹叶椒或者藤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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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的家所在地势很高，坐在他家的地坪上，门前的田里时不时会腾起雪白的鸟群，还有屋后不远处的山头上，长着成片的油菜花，一到春天，黄绿交织的色块仿佛能绵延到天边去，空气中尽是辛香。在平江，上了年岁的老人会告诉你，油菜花开的时候，要警惕土狗发情，如果不幸遇到了，必须用七节竹棍鞭打，否则会得狂犬病。至于为什么是七节竹鞭，已经没有人说得清原由，但是这并不重要，并不耽误你走在村里时，向每一位老者摊开手心，请他们占卜，求问神迹，指明你的来路与去向。
我深信不疑，这世上所有的老人和孩童，都是有神性的，气味亦然。再刀枪不入的人，熟悉的气味都能打得他泪如雨下，从小到大，我就是这样，这世上一切野得狂，香得冲的气味，都让我迷恋得头晕。譬如野菜，也譬如烟茶，我总感觉，烟茶那种独特的气味里，藏着尚未被驯化的密码，千百年来混沌未开，只肯与当地乡人对话。
而这也许就是烟茶的独特之处了，它不普世，也不昂贵，但它能让你更好地宽容这个世界，它看似不实用，但却能让你更好地承受生活。是它，浓缩了千万人的面貌和图景，有了它辅就的温柔乡，人才拥有了绵延的力量。也是它，让人发现日常生活中细微闪亮的光芒，从而令每一个相聚亦或独处的片刻，都不至于乏味。
我深信不疑，这个时代，像我一样的太多人，回到故乡，已经不是最好的选择。那反而像一次过于盛大的逃亡，因为，当所有好的不好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时，你会陡然地被摁进陌生的旧生活里，你跟故乡都会生疼。
好在，这世界上有类似烟茶这样的东西，它像是独属于故乡的风物，它那种酷似老家灶台上陈年腊肉散发出的烟火气息，能让你在最艰难的那个暗夜，像等待故人万里归来般的，灯下独饮，思此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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