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片水域,却看到德国变成了悲伤的国度
2016/7/26 三联生活周刊

     “德国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安宁的德国了”。7月18日到7月24日,在短短一周时间里,德国境内发生了4起恐怖袭击事件。曾在德国学习工作过,或留在德国的人都不禁如此感慨。

    

     2016年7月18日晚,车厢中血迹斑斑

     ——7月18日,一名17岁的“阿富汗战争难民”(事实上可能是来自巴勒斯坦的经济移民)用斧头和刀具在巴伐利亚州一列从特罗伊希特林根开往萨尔茨堡的城际火车上砍人行凶,4名旅客受重伤,凶手被警察击毙。

    

     7月22日,警方在事发的麦当劳附近

     ——7月22日,在慕尼黑一家麦当劳店,一名18岁的德国伊朗裔青年用社交网络引诱人们聚集于此,然后用手枪开始屠杀,造成9人当场死亡,21人受伤,有目击者表示听到凶手喊“真主伟大”。

    

     7月24日,案发现场地面上的弯刀

     ——7月24日,在罗伊特林根市,一名叙利亚难民当街砍死一名孕妇,也造成了另外两人受伤。

    

     7月24日晚,在事发现场附近的救护车

     ——7月24日晚,一颗叙利亚人肉炸弹在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州安斯巴赫市一间酒吧内引爆,造成12人受伤,其中3人伤势严重。酒吧附近有2500人在狂欢的音乐节,可能那儿才是凶手的真正目标。

     一系列事件的发生,让难民问题成了主导公众情绪的议题,也让在欧债危机、乌克兰危机和一系列危机政治中因体现出领导力而支持率一直很高的德国总理默克尔突然面临极大的压力。

    

     2015年12月9日,排队等待在柏林的卫生与社会事务局注册登记的难民们

     2015年夏天,叙利亚战争促使成千上万的中东难民,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地中海,涌入欧洲。面对自二战结束后欧洲的最大难民潮,默克尔没有下令勒紧边境管控,而是宣布接受80万难民。但当时,她对待难民问题还非常谨慎。根据《移民法》的规定,凡是通过“安全第三国”来到德国的人都不再有权申请避难,而德国的九个邻国按照法律都是“安全第三国”,这些“安全第三国”作为“难民缓冲区”使得德国在难民潮之前基本与难民绝缘。更重要的是《都柏林协议》的规定。叙利亚内战以来,前往欧盟的各国难民人数急剧上升,首当其冲的希腊和意大利多次请求德国和其他欧盟国家出力出钱一起解决接受难民的问题,默克尔一直都表态要按都柏林精神办。什么是“都柏林精神”呢?难民在进入欧盟的第一个国家进行难民申请登记,该成员国负责对于难民身份的核实和甄别,难民没有权力选择自己想去的欧盟国家。这意味着,德国周边邻居国家是抵挡北非和中东战乱难民潮流入德国的“天然屏障”。

    

     默克尔在《宜居在德国》节目中

     去年7月份,默克尔参加了一档叫做《宜居在德国》的电视节目。节目中,一个以难民身份来到德国的巴勒斯坦小女孩向默克尔诉说父亲的临时签证已经到期,一家人面临着被德国政府驱逐出境的问题,表达了希望留在德国继续幸福生活学习的愿望。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默克尔回答,“有时候政治很残酷”,“我很理解你的处境。但我必须说,你站在我面前,是个招人喜欢的女孩。但你也知道,在黎巴嫩有几十万的巴勒斯坦难民,如果我现在说,‘你们都可以过来德国了,非洲人民都过来吧’,那样的话,我们就难以应对了”。小女孩忍不住哭泣了起来,一时间手足无措的默克尔去拍她的背安慰她。节目播出后,“冷血”、“缺乏同情心”一时间成了默克尔的代名词。2015年8月,面对汹涌的难民潮,默克尔提出关闭边界的打算,难民们瞬间挤爆匈牙利火车站,抢着要在德国边界关闭前赶过去。但这些都没有让默克尔改变谨慎态度。

    

    遇难的3岁叙利亚小难民

     然而,2015年8月24日,默克尔政府做出了难民危机中最重要的决定:宣布不再按照《都柏林规则》把入境的叙利亚籍避难申请者遣送至他们进入的第一个欧盟国家。此外,德国还撤销了所有驱逐叙利亚难民的决定。转折点与震惊世界的公众事件相关:一位三岁的叙利亚小难民死在海滩上的照片铺天盖地的全世界传播,触动了公众的情感。也许是心软,也许是为了回应这种情绪,默克尔对难民的态度发生急转,敞开大门欢迎。瞬间,本来“非法”入境的难民变成了“合法”入境,这无异于一场安全地震。但德国最初却沉浸在人道主义的精神光辉里:他们拿着鲜花、食物、衣服和玩具来到各个车站,迎接难民的到来——在一个普遍欠缺道德的世界里,我们曾短暂的看到,人性、慷慨与宽容的价值观得以彰显。

     外界分析普遍认为,有两大因素驱动着默克尔对待难民的态度。第一个层面是情感的。过去70年间,包括默克尔在内的德国人,得到过很多陌生人施与的援手。默克尔生长在东德,柏林墙轰然倒塌那年,西德邻居接纳了她们一家。她理解逃离战乱的难民感受,有强烈的情感和道德动机。第二个动机是理性的:对于制造业工业大国德国来说,接纳掌握技术、受过教育的难民,有利于拉动德国经济。很多人认为,默克尔包容难民,与德国的人口、经济现状、历史和民族构成都有关系。德国出生率不足,人口下降,而德国大企业则需要更多劳动力。而难民专员认为,在希腊的叙利亚难民中有高达40%的人受过大学教育,他们中有很多人会说英语;这些历尽苦难踏上欧洲大陆的叙利亚难民,也有过人的勇气和适应能力。相信“美国梦”的默克尔认为,德国将给予这些“新来者”新生。然而事实上,“难民潮”并没有真正给德国带来专业人才:据德国联邦劳动局估计,来到德国的难民很难在就业市场找到工作;74%的难民没有接受过职业培训,58%的难民只能打临工,今年7月公布的一项调查显示,目前德国30家大型上市企业几乎不雇佣难民。

    

     2015年9月,在德国柏林的一处难民营,一位刚注册登记完的难民与默克尔合影

     接纳难民的这个决定,引起了长远的政治后果。事情慢慢地向另一个方向发展。2015年,进入德国的难民越来越多,达到了110万——德国是一个人口仅为8000万的国家。政府为每位成年难民每月发放几百欧元的补贴,还为他们提供临时居所,这些都需要花钱。更深层次的是文化融合问题,这些难民大多有伊斯兰宗教信仰,未来欧洲社会可能会出现分裂。默克尔自己的执政联盟首先出现了分化。在是否设置难民数目上限上,巴伐利亚州州长、执政联盟成员基督教社会联盟主席泽霍费尔严厉批评默克尔的难民政策,要求默克尔取消其“难民友好”政策。基社盟执政理念向来与基民盟高度一致,但泽霍费尔在难民问题上态度强硬。因为巴伐利亚与奥地利接壤,是难民逃难的“终点站”,所以这里承担了最大的压力。从2015年9月1日到10月3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有22.5万难民涌入巴伐利亚州。财政部长朔依布勒也与默克尔唱起了对台戏,公开形容难民潮是“一场雪崩”。随着热情的消退和实际生活中与难民相处的摩擦,公众对默克尔难民政策的不满情绪也在上升。自2015年8月以来,默克尔所在的联盟党(CDU/CSU)的支持率出现下滑,与此相反的是,德国的一个右翼小党,“德国选择党”(AfD)的支持率从3%快速上升,超过了7%。默克尔倒是意外得到了自己的左翼反对党的支持——这些左翼向来热衷政治正确,标榜“欢迎难民”的普世人权立场,他们赞颂默克尔捍卫了“开放民主制”的价值。

     但欧洲的安全局势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最为惨烈的突发事件,就是去年的巴黎恐袭。就在那场恐怖袭击前,默克尔正在德国电视二台的一档政治脱口秀中回应政府内部的可能分歧,乐观声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节目播出不到90分钟,巴黎恐袭就发生了。恐怖阴云很快就笼罩在德国上空。尽管已经投入了大量的防控力量,但是德国政府承认,“完全防御”未来的恐怖袭击事件几乎是不可能的。巴黎暴恐成为“一个更为严峻时代的开端”,欧洲人必须做好未来还会发生更多恐怖袭击的心理准备。“难民伪装成恐怖分子混入欧洲”一夜间就突然变成了现实,默克尔的口号“我们搞得定!”被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如何帮助新入境的110万难民融入德国社会,成了摆在德国面前的一大难题;这个庞大的难民群体中还包含着未知数量的宗教极端分子。在安置着难民的街区与邻里(在柏林这样的大城市之外),日常的冲突成了新常态:塞进几百人难民的小街里,入室盗窃案一桩接一桩的发生;公共场合里的骚扰、偷窃与摩擦不断发生,对立的情绪隐藏着或爆发出来。

    

     2016年新年,德国科隆爆发大规模性侵犯事件。图为警察在科隆大教堂附近巡逻

     2016新年,德国科隆等多地爆发大规模性侵犯事件,震惊了德国社会。德国警方公布的数据显示,当晚的罪案至少516起,其中40%涉及性暴力。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事件,上千名“醉酒和有攻击性”的青年男子参与犯罪。已有71人被确认身份,他们多数是抵达德国不久的难民申请者。仇外团体“欧洲爱国者抵制西方伊斯兰化”(PEGIDA)在科隆示威,1700名示威者高喊“默克尔下台”,手持“不欢迎色狼难民”等标语,并同警察发生冲突。默克尔取消了参加冬季达沃斯论坛的行程,在政坛的反对声浪中,今年1月30日,被逐步孤立的她在难民问题上做出让步,要求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战争冲突结束之后,现居德国的难民必须返回自己的国家。她说:“我们需要告诉人们,这个居留状态是临时的。当叙利亚重新恢复和平,当‘伊斯兰国’(IS)在伊拉克落败,我们希望你们带着你们学到的知识,返回你们的祖国。”

    

     大规模性侵犯事件发生后,2016年1月9日,民众在科隆举行游行抗议活动

     于是,难民也加入了责骂默克尔的队伍,仇恨与不满的情绪在难民中间滋长。不久前,一个叙利亚难民通过绝食、吃安眠药、割腕的方式来表达对德国居住条件和周围人敌意的不满。他说他现在想回叙利亚,感到这场冒着生命危险跋涉过来的旅程是一场“完全的错误”。“德国不想管我们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为何不从一开始就说‘不’”,“我们是在拿自己和小孩的生命去为不存在的事物去冒险”,只要有怠慢,抱怨、不满和失望就成了一些难民的普遍情绪。

     科隆并非孤立事件,汉堡、法兰克福、苏黎世、赫尔辛基等其他欧洲城市,也发生了移民性骚扰当地妇女和抢劫的问题。在科隆事件之前,东欧的一些国家已经表明不接受默克尔的难民安排,以斯洛伐克为代表的波兰、捷克、匈牙利等国均拒绝接受穆斯林难民,科隆事件让它们的反对显得更具有正当性。默克尔不得不转向土耳其,通过向土耳其提供资金和签证,让土耳其安置难民。与此同时,欧洲的难民应对机制也在面对危机事件时,显露出支离破碎与不堪重负,区分不出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真难民和经济移民混杂在一起,原先不法的移民方式如今却成了制度;在德国入境却没有做任何身份登记就消失在人海中的所谓难民已高达50万,这些未经严格审核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已受到极端主义的侵害。

     几年前,在斯特拉斯堡的欧盟理事会大楼里,默克尔曾针对欧盟危机发表过一次重要的谈话。在准备谈话时,她思考,如何将欧洲的情感概括进去?是什么把欧洲团结在一起?怎样才能感受到欧洲?她最终将答案概括为三个词:多元、自由、包容。她进而提出,是什么精神,让人看出多元化的好处,并在多元化的整体中有责任感的享受个人自由?她的答案是:“欧洲的灵魂是包容”。然而,难民和恐怖主义袭击问题已经被放到了民意的显微镜下,暴力挑战着德国与欧洲的安全,也挑战着欧洲式的人道主义。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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