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衣美服的魔咒
2016/8/27 三联生活周刊
145年前的今天，美国近代杰出的现实主义小说家西奥多·德莱塞诞生。他创作了《嘉莉妹妹》《珍妮姑娘》《金融家》《巨人》《美国悲剧》等八部长篇小说以及许多短篇小说、戏剧、诗歌等。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艾伦·泰特把德莱塞与海明威、福克纳并列，称他为美国现代最重要的三位小说家之一。他文风粗犷，文笔笨拙，但“在描写典型人物的典型环境方面，德莱塞在美国文学中是无与伦比的”。阿尔弗雷德·卡津曾说：德莱塞“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天才。”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一处令人印象深刻的关于衣服的描写。盖茨比将五颜六色的高档衬衫扔在黛西面前，黛西突然号啕大哭，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美的衬衫。”
被菲茨杰拉德誉为“当今生活在美国的最伟大的人物”的德莱塞，在他的第一篇小说《嘉莉妹妹》中，一开篇就定义了衣服的“现代意义”：“在男人的服装方面，有一条不可言传的依稀的界限，使她能区分哪些是值得她看上一眼，而哪些是不屑一顾的。……男人的服装还有另一条界线，会使女人注意起自己的衣服来。”
西奥多·德莱塞
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正逢美国大工业时代与商品经济狂潮席卷，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光鲜亮丽的服饰成为物质文化，乃至社会地位的标志。穿礼服的就是有地位、有道德、有声望的人物，值得去交往，穿工装裤和短外套的则连看都不值得一看。
因此，当乡村少女嘉莉妹妹来到城市，目睹了令人炫目的城市奇观之后，她也敏锐的感受到了自己的落魄与无力。“她看见服饰比她好的姑娘在身旁走过，觉得羞愧。她认为自己不应该落到这个地步，觉得不甘心。”在德莱塞的笔下，人物的自尊心往往基于物质的基础。他另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出身贫困的克莱德有过同样的困境：“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行，不能像其他小伙子一样打扮得更漂亮些，以便自己更加吸引人，就觉得很痛苦”。
电影《嘉莉妹妹》剧照
德莱塞故事的主人公因物质的渴望而遭受折磨，他们在急切的欲望驱使下，有“向上爬”的强烈冲动。然而，做了一阵儿女工的嘉莉妹妹发现，自己的血汗钱连一件御寒的衣物都买不起。听到百货商店中那些美丽衣服对她的殷殷呼唤，嘉莉妹妹接受了“两张柔软、绿色的十元钞票”，成为了颇有些资产的推销员杜洛埃的情妇。
对嘉莉妹妹而言，衣物展现了神奇的力量。她穿上新的漂亮裙子和衬衫，带着时新的小帽子站在镜前时，“第一次激动地感受到了她自己的魔力。”衣服赋予了她新的地位和能量，她不再是肮脏的工厂里挥汗如雨的打工妹，她与那些衣着邋遢的姑娘之间隔了一条鸿沟了。然而，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被符号化了，成为了她彰显自己虚荣心理，赢得男性好感的工具。
电影《嘉莉妹妹》剧照
后来，嘉莉妹妹又与有妇之夫的酒店经理赫斯渥私通。事情败露之后，在一系列巧合作用下，这位酒店经理带着她卷款潜逃。逃到纽约后，赫斯渥日渐没落，他满足于在室内穿着旧衣服读报，这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在社会上拼搏的斗志。但嘉莉妹妹却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有趣的是，她一度赚钱的动力，就是为了买一套漂亮的衣服。那个时候，她想象着如果能去演戏，“拿到像样的薪水，穿上她喜欢穿的衣服，有钱可花，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这一切将是何等的快乐呀。”当她获得这样的服装之后，也意味着她真正走上了发迹的道路。两人一起一落，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德莱塞并未像粉饰太平的绅士文化作品那样，因嘉莉妹妹出卖自身而为她安排一个受到惩罚的结局。这并非德莱塞执意要进行文化上的挑战，而是客观事实发展顺理成章的结果。与此前其他重要的美国小说家不同，德莱塞是德国移民的后裔，来自下层社会。这位“外来者”以他自己的眼光，发现了早期金融资本社会存在的弊端，并如实将其记录下来。嘉莉妹妹的素材便来自他一个姐姐的亲身经历，赫斯渥的没落则是他身边的老人常见的悲惨经历。
电影《嘉莉妹妹》剧照
德莱塞认为，最伟大的作家“并不把济世作为一种目的或动机。他们的意图是要全面地表现生活，无论好坏一样对待，不加偏颇，并不去考虑改变它，也不希望去改进它。他们把事物按其本来面目画出来，而是让它自然改变，或其他人去改变。”美国著名批评家乔治·斯奈尔则对他这方面的能力赞誉有加：“作为生活记实者，德莱塞可与托尔斯泰、菲尔丁、巴尔扎克等作家媲美。”
与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德莱塞也仰慕成功人士，向往奢华的上层社会。年轻的德莱塞也曾向雇佣他的老板“借过”二十五美元，想使自己的着装更好看一些。当德莱塞初到大城市，他和嘉莉妹妹一样“尽管自己还挣扎在温饱线上，可是两只眼睛总盯住位置比我高的人。”在报社工作的时候，他的同事认为他在“穿衣方面是个天才……他的抱负太高，总是希望让人觉得他生来就有风度”。不过，他的想法变了，“确信那样做在精神上很空虚。”路易斯·克罗南伯格认为，“德莱塞不断地用小说来批判他当初追求过的东西。”德莱塞就站在嘉莉妹妹和赫斯渥的身边，描述他们的生活，和他们一起痛苦，一起迷茫。
德莱塞
在小说的最后，嘉莉妹妹成为一位有名的演员，她坐在豪华的旅店套房里，拥有称心如意的衣服。她拿一百五十块钱的薪水，不再需要为了购买衣服接受二十美元的馈赠，或者出卖肉体。但她并没有感到幸福，她空虚而孤独，却又不知原因是什么。
在商品社会中，以华衣美服为代表的物质消费已不再是基于人的基本生存需要，而是成为一种“人为刺激起来的幻想的满足”，成为相互攀比着越吹越大的肥皂泡泡。它们超越了自己本身的功能，成了标榜虚荣的符号，其背后却是一片没有真正指代物的虚无。
电影《嘉莉妹妹》剧照
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美国正处于传统道德崩塌，消费主义兴盛的阶段，金钱至上，人们的享乐欲求失去了缰绳，极端的逐利活动导致了具有危害性的行为。德莱塞的另一部作品《美国悲剧》就讲述了一个青年欲望膨胀导致行为失范，超出了社会所能容忍的限度，最终走向毁灭的故事。
过分追求物质会导致自我的迷失，失去有价值的生活目标。再多的物质也无法实现精神的满足，时时感受到的不安与焦虑又会让人投入新一轮物质的追求，而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现在似乎还能够看到像嘉莉妹妹这样情感丰富，却缺乏思考的女性。她们仍然在朝着虚幻的幸福奔跑，在灯红酒绿中彷徨。
(参考资料：龙文佩、庄海骅编，《德莱塞评论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唐纳德·皮泽尔，《美国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 : 豪威尔斯到杰克·伦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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