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 | 聂鲁达:诗歌从暗喻开始,故事也是
2016/8/28 三联生活周刊

     “马里奥,你知道你说出了什么吗?一个暗喻。”

     我后来才知道,很多人是在看了1994年上映的电影《邮差》之后,开始喜欢上了智利诗人聂鲁达,甚至开始学习写诗。十多年前,我流窜在自由自在的北大自习教室,正是在一次影视鉴赏课上,无意中看到这部以聂鲁达逸事为背景的影片,记忆的影子逐渐模糊,但哀伤美好的感觉却随着海浪的感觉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其时,我们几个年轻人蜗居在北大南门外的廉价出租屋里,一起自习听课,一起看毛片,一起喝酒,当然,重要的是,我们还一起写下幼稚的诗歌。我至今还记得在滂沱的大雨声中,我们聚在一个小餐馆里,朗诵自己的诗歌:“每当这时,我的手上升起袅袅的烟……”

    

     智利诗人聂鲁达

     现在看来,那是一段美好的纯粹的时光,每个年轻人都是电影中的马里奥,“天气不冷不热,可我知道你需要表达。”《邮差》连同聂鲁达仿佛成为我诗歌阅读与写作的前史,即使真正的历史并未展开。

     《邮差》是最好的诗歌教育课。这部电影脱胎于深受聂鲁达影响的智利青年小说家东尼欧·斯卡米达的小说《聂鲁达的邮差》,故事背景也从1968-1969年期间聂鲁达所居的智利一个无名渔村,被他称为“黑岛”的地方,置换为1952-1953年聂鲁达流亡意大利时期的小岛。岛上的所有人都是文盲,除了大诗人聂鲁达。不安于打渔的渔民的儿子马里奥应聘为聂鲁达一个人送信,自此展开与诗人的一段交往。

    

     《邮差》剧照

     马里奥读了聂鲁达《元素的颂歌》中的一些诗,他一面希望像诗人请教为何写下“理发店的器皿令我嚎啕大哭”这样的句子,一面也希望诗人给他留下“给马里奥”的亲笔签名,作为炫耀。一次送信后,他带着踟蹰犹豫站在原地,诗人对他说:“你直挺挺地站在这儿,像根电线杆”。马里奥看着诗人说:“是不是像根长矛戳在这儿?”“不,像国际象棋里的车,定在这里。”“是不是比瓷猫还要老实?”两人的交流仿佛一段暗语,诗人听出了这些词句都出自他的诗集,其时,马里奥还没有创造意象的自觉。

     马里奥接着向诗人请教何为“暗喻”,诗人告诉他,就是用另外一件事物,来对比形容某样事物。比如“天空在流泪”,马里奥很快明白了这是在说下雨。两人的关系,因为诗歌从此变得更近,马里奥也产生了当一名诗人的想法。与诗人的阅读和交流,很快给敏感多思的马里奥带来变化。有一天,马里奥告诉诗人在阅读他作品诗的感受:“我的感觉非常奇怪,我就像一只小船,在你的词语中颠簸!”诗人欣喜万分:“马里奥,你知道你说出了什么吗?一个暗喻。”

    

     《邮差》剧照

     后来,在诗人的帮助下,马里奥还追求到了美丽的女孩比阿特丽斯。但分别也随即来临,在马里奥的婚礼上,证婚人聂鲁达同时宣布,祖国终于解除了对他的通缉,他可以返回智利了。分别之后,诗人只给马里奥写过一封简单的信,让他帮忙收拾旧居中的私人物品,这让他有点失望。影片结尾,当诗人多年之后再次回到岛上的小酒馆,却得知马里奥已死于一次集会中的诗歌朗诵,当他从比阿特丽斯手中打开马里奥为他所收集的一些声音片段,不禁心绪难平。那些声音记录包括“第一,海水流淌声,轻轻的;第二,海浪声,大声的;第三,掠过悬崖的风声;第四,滑过灌木丛的风声;第五,爸爸忧愁的渔网声;第六,教堂的钟声;第七,岛上布满星星的天空,我从未感受到天空如此的美;第八,我儿子的心跳声。”这些经由一颗诗心所发现记录的生活褶皱,恍如电影《天使爱美丽》中艾米莉所喜爱的那些私人却美好的片段:把手插进一袋豆子里,用汤匙敲破烤布丁表面的脆皮,在圣马田和上面飞掷石块。在此意义上,诗歌有无写出又有何重要呢?

    

     《邮差》剧照

     多年之后,当我打开聂鲁达写于20岁,为他赢得卓著声誉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时,忽然有了和马里奥一样的感觉,在智利南部乡村读过童年,谙熟大自然奥秘的聂鲁达,在诗歌中那些密集炫目的暗喻,如同波浪翻滚,确乎让人有晕船的感觉。尽管对于成熟的诗人而言,暗喻只是基本能力,繁复的暗喻正如过密的韵脚,甚至会成为伤害诗歌表达的花拳绣腿,但二十岁的聂鲁达依然展现出一种辽阔丰富的诗歌本能。下面两首诗歌是这部诗集中最广为人知的部分,其中一些句子比如“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太长”,如同海子的名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已成为我们流行文化中的超文本。

     “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藉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如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彷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李宗荣 译)

     ”

    

     Martin Johnson Heade 绘

     “

     今夜我可以写

     今夜我可以写下最哀伤的诗句

     写,譬如“夜镶满群星,而星星遥远地发出蓝光并且颤抖”

     夜风在天空中回旋并歌唱

     今夜我可以写下最哀伤的诗句

     我爱她,而且有时她也爱我

     如同今晚的夜,我曾拥握她在怀中

     在无尽的天空下一遍又一遍的吻她

     她爱我,有时我也爱她

     怎么会不爱上她那一双沉静的眼睛呢

     今夜我可以写下最哀伤的诗句

     去想我并不拥有她,感觉我已失去她

     去聆听广阔的夜,因没有她而更加广阔

     而诗句?在灵魂上,如同露水坠在牧草上

     我的爱若不能拥有她又有什么关系

     夜镶满群星而她没有与我在一起

     这就是一切了

     远处有人唱着歌

     远处,我的灵魂因失去了她而失落

     我的视线试着要发现她

     好像要把她拉近一样

     我的心灵找她,而她并没有与我在一起

     相同的夜让相同的树林泛白

     彼时,我们也不再相似如初

     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我曾多爱她!

     我的声音试着找寻风来碰触她的听觉

     别人的,如同她曾接受我的亲吻一样,它将会是别人的了

     她的声音,她的洁白的身体,她的无止境的双眼

     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也许我爱她

     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太长

     借着如同今晚的夜

     我曾拥她入怀

     我的灵魂因失去了她而失落

     这是她最后一次让我承受的伤痛

     而这些,便是我为她而写的最后的诗句

     (李宗荣 译)

     ”

    

     Childe Hassam 绘

     聂鲁达当然是丰富的人,一如他的自传题目所示:“我承认我历经沧桑”。依照拉美国家习惯邀请诗人作家担任外交官的传统,聂鲁达写诗出名之后,一生主要在外交界供职。西班牙内战期间,他曾经积极奔走于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1945年,他加入智利共产党,次年由于智利共产党被宣布为非法组织,他不得不翻越安第斯山踏上流亡之路。一度,他甚至被推举为智利总统候选人,后因阿连德参选而放弃,1971年4月,聂鲁达被阿连德政府任命为驻法大使,并于同年10月获诺贝尔文学奖。两年后,阿连德总统在军事政变中殉职,二十多天后,聂鲁达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生之中,聂鲁达写下了大量与政治相关的诗歌,并且在生前通过自己的诗歌朗诵,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人。某种程度上,聂鲁达对诗歌之功用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足够幸运的是,他也确实罕见地做到了这一点。自传中,聂鲁达谈到一段年轻时的往事:在一家下等酒馆里,聂鲁达斥责了在舞池中辱骂殴打的两个流氓,当他走出酒馆后,其中一个流氓在过道中堵住了他。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流氓认出了诗人,还激动地将未婚妻的照片递给他:“她是由于您,堂巴勃罗,是由于我们背诵过您的诗才爱我的。”

    

     年轻时的聂鲁达

     尽管如此,正如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我坚持认为,他(聂鲁达)有政治热情……而没有政治头脑。这是一种不幸。他最精彩的是和我们讲树木、水、女人的身体、大海、夜色、小鸟或鱼的时候”,聂鲁达本质上是一位热情的自然诗人,一如他欣赏的美洲前辈惠特曼。热忱的巨大读者群所带来的盲目崇拜,有时候会让人产生直接介入乃至改变世界的幻觉,这一点在聂鲁达、沈从文、郭沫若等不少诗人那里特别明显,扫除政治的沉渣与盲目的热情,事实上,他们能够长留人心的,仍然是那些建立在暗喻之上的自然与生命的热情之歌。

     岁月的沉淀从来不曾浪费,50岁时,聂鲁达一口气给他的第三任妻子玛蒂尔德写下100首十四行诗。在那些最好的片段中,青年时代充满迷惘幻想的炫目辞采,化为更加深沉辽阔的表达,比如其中的第二首:

     爱人,到达一个吻的道路是多么漫长,

     通往做你的伴侣的旅途是多么寂寞!

     我们在雨中沿着一些足迹踽踽独行。

     在塔尔塔尔既没有黎明也没有春天。

     但是你和我,亲爱的,我们紧紧相依

     从我们的衣服到我们的根须,

     相依在秋天里,在水里,在臀部里,直到

     我们可以独自相依:只有你,只有我。

     想到激流夹带那么多石头

     的那种努力,博罗水域的三角洲;

     想到你和我,被列车和国家分隔,

     我们惟有彼此相爱:

     连同所有那些迷茫,那些男人和女人

     那使石竹生长和开花的土地。

     (黄灿然 译)”

    

     聂鲁达与玛蒂尔德

     土地,根须,身体,是聂鲁达诗歌中不可缺少的关键意象,某种意义上,他所有的想象,身体如同植物,无不生长于童年记忆中那篇神奇奔放的土地。在另外一首十四行中,他明确地表露了自己诗歌的奥秘,那为马里奥与艾米莉,那为一切写出或未写出的诗意所在,那为一片暗喻之光照亮的水域:

     在文学圈子的刀光剑影中

     我像一名外国水手到处闲逛,

     对拐弯抹角的街道一无所知,

     只懂得歌唱,歌唱而不为别的。

     从多灾多难的群岛我带来了

     我的多风的手风琴,暴雨掀起的巨浪,

     和自然事物习惯性的迟钝:

     它们塑造了我这颗桀骜不驯的心。

     因此当文坛的犬牙

     咬住我诚实的脚跟,

     我照走不误,随风唱歌,

     走向我童年时代的多雨的船坞,

     走向无垠南方的寒冷的森林,

     走向我的心被你的芬芳熏醉的地方。

     (黄灿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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