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孤独灵魂
2016/9/3 三联生活周刊

     纪念傅雷先生,以及那些像他一样“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灵魂。

    

     傅雷题赠罗曼·罗兰的照片(1934年2月)

     一个孤独者

     1965年9月12日,傅雷像往常一样,提笔给远在伦敦的长子傅聪写信。第一封是用英文写给傅聪当时的妻子弥拉的。弥拉是世界著名小提琴大师梅纽因的女儿。傅聪在1958年不得已从波兰出走伦敦后,曾给父亲带来精神上沉重的苦痛和压抑,好在两年后他与弥拉相爱结婚,给了父亲少许宽慰。自傅聪婚后,傅雷不再单给儿子写信,有时也会写给儿媳,希望她能多了解一位中国父亲对艺术、对家庭的看法。

     那天他几乎以整封信谈论的,是自己正读着的书,查理·卓别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传”。傅雷向弥拉感慨,自己跟卓别林在许多方面都气质相投,尤其是孤独。“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静得多(而且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独,不慕世俗虚荣,包括虚名。”他读得伤感极了,忆起久远的过去:“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观的性格,虽然从未忍饥挨饿——人真是无可救药,因为人的痛苦从不局限于物质上的匮缺。”

     现在来看,这本传记带给傅雷的心绪震荡显得不太寻常。自1954年,傅雷就一直给在国外学习和生活的傅聪写信,1958年12月底因出走事件中断。后来因了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的直接批示,1959年10月后他们父子又获准恢复通信。从1954年1月18日晚第一封,到1966年6月3日最后一封,傅雷写信的间隔通常在一周左右,少则三四天,最繁密时也顶多每日一封。而1965年9月12日这天,白天和晚上,他竟接连写了两封信,分别跟傅聪夫妇深谈读后感受,字里行间,似有难以尽言的心情。

     1965年,正是傅雷饱受忧患、处境最艰难的时候。在政治的阴霾之下,埋头译作之外,给孩子们写信是他精神上最大的支撑。有了1957至1961年当“右派”的教训,傅雷把自己工作和生活的空间压缩得更加逼仄,几乎不再出门与人交往。他几十年都是靠稿费生活,从未向国家领取工薪,而现在聊以寄托精神和生活的翻译也由于政治气候的严峻而几乎停止了。前一年交稿了50万字的巴尔扎克《幻灭》三部曲,始终没有能够出版的消息,他收入骤减,终日忧心一旦不能译书,将难以维持自己和妻子的生活。

     身体方面的未老先衰也令傅雷哀伤。他的眼神经急剧衰退,医生警告有失明的危险,必须立刻停笔休养。这一年来,傅雷内心在不断挣扎,迟疑着,要不要给认识多年的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写信,请从前曾经维护过自己的这位老领导帮忙,从政府方面申请些钱来治病与生活。

    

     朱梅馥与傅聪在上海中山公园(1954年1月)

     在那个晚上,写给傅聪的信里他又一次谈到卓别林的孤独:“他是非常孤独的人,我也非常孤独:这个共同点使我对他感到特别亲切。”他也责备自己:“我越来越觉得自己detached from everything(对一切都疏离脱节),拼命工作其实只是由于机械式的习惯,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颗心无可安放),而不是真有什么conviction(信念)。至于嗜好,无论是碑帖、字画、小古董、种月季,尽管不时花费一些精神时间,却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虚空、自欺欺人的混日子!”

     从卓别林,他是否想起了三十几年前的《夏洛外传》,信中没有提及。但这本书于他,既和卓别林不可分,也深刻于他自己的生命。卓别林创造了不朽于银幕的小人物夏洛(Chalot),法国记者菲列伯·苏卜(Philippe Soupault)又把他写入“幻想人物列传”,而刚从巴黎回国的傅雷因为深受书中人物的感动,决意将该书译入中国——稿成之后,虽说屡经碰壁,1933年9月他还是以“自己出版社”的名义在上海自费出版了它。

     《夏洛外传》为傅雷第一本译著,也是他漫长翻译生涯的起步。当时25岁的傅雷,在译者序中用这样激情的语句,向读者勾勒他钟爱的夏洛:

     一个现世所仅有的天真未凿,童心犹在的真人。

     他是一个孤独者。

     是世间最微贱的生物,最高贵的英雄。

     卓别林曾说,他原想由夏洛造成一种“悲怆的哲学”(Philosophie Pathetique)。在辞世前一年的9月12日这个晚上,傅雷是预见到了吗,在这无法自主的浮世里,自己的命运离悲怆又高贵的夏洛竟是那么近?

     罗曼·罗兰的奇迹

     傅雷赴法那年,不到20岁,正是青春彷徨的年纪。到巴黎后,他最早接触到的是十八九世纪的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如夏多布里昂、卢梭、拉马丁一路,书中那些迷惘而无望的恋爱,罗曼蒂克的热情和幽思,令他更加无可解脱。

    

     傅雷在法国(1930年)

     很偶然中有一天,他读到了法国当代作家罗曼·罗兰的一本《贝多芬传》,竟遽然触动:“读罢不禁大哭,如受神光烛照,顿获新生之力,自此奇迹般突然振作。此实余性灵生活中之大事。尔后,又得拜读《弥盖朗琪罗传》与《托尔斯泰传》,受益良多。”

     《贝多芬传》和罗曼·罗兰对傅雷人生的影响重大,在他8年后发表在上海《时事新报》上的一篇文章还可窥见。1936年,傅雷好友、在上海美专教授西画的留法画家张弦病逝,当时还不到30岁。傅雷长叹中写下悼文——《我们已失去了凭藉》,开头两段,既是对好友遭遇的痛惜,也是他自己最真的人生感悟:

     “当我们看到艺术史上任何大家的传记的时候,往往会给他们崇伟高洁的灵光照得惊惶失措,而从含有怨艾性的厌倦中苏醒过来,重新去追求热烈的生命,重新企图去实现‘人的价值’;事实上可并不是因了他们至上的善性与倔强刚健的灵魂,对于命运的抗拒与苦斗的血痕,令我们感到愧悔!……”

     当他写下这些字行,几年前在巴黎读到《贝多芬传》的震颤,大概是如在眼前。

     1931到1935年期间,回到上海的傅雷先后翻译了《贝多芬传》《托尔斯泰传》和《弥盖朗琪罗传》,并开始译《约翰·克利斯朵夫》。1934年3月3日,他给罗曼·罗兰写了一封信,后者在同年6月30日回了信。商务印书馆在1935年11月初版《托尔斯泰传》的时候,将原信制版印在卷首,傅雷以它为代序,自己加拟了一个小标题:《论无抵抗主义》。1935年8月,傅雷第二次给罗曼·罗兰写信,托付乘船赴欧的友人带到法国马赛港,再寄给旅居在瑞士的罗曼·罗兰。傅雷在信末落款细致,自称“远方之谦逊崇拜者及忠实弟子”,名字是第一次写信时即用的“傅怒安”。他还随信附去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在背面也有敬语、落款。罗曼·罗兰收到后,在照片边上标注:“傅怒安,‘三名人传’的中译者。”

     傅雷对罗曼·罗兰的热烈崇拜,无论从他信中措辞还是最后落款方式,都显得毫无保留。这位法国作家如艳阳如风暴一般奔泻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对于年轻傅雷,以及傅雷未来全部人生态度的影响,从中可以体味。

    

     罗曼·罗兰(视觉中国 供图)

     翻译家戈宝权在他回忆文章中曾提到,在傅雷之前,其实还有一位名叫敬隐渔的中国留学生也译过《约翰·克利斯朵夫》。敬隐渔着手翻译并与罗曼·罗兰通信是1924年,那时他还身在中国。1925年8月,他去往法国,入里昂中法大学,其间曾到瑞士沃德州的新村拜访过罗曼·罗兰。那两年,这个年轻人还将鲁迅的《阿Q正传》《故乡》《孔乙己》等作品译成过法文,经罗曼·罗兰推荐发表在一本《欧罗巴》杂志上。

     1926年1月10日,郑振铎在上海主编的《小说月报》自第十七卷第一期开始连载敬隐渔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但发到第三期就中止了,“也就是译到该书的第一卷第二部第五大节为止,并未译完”。没有译完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敬隐渔境遇的剧变。戈宝权不太肯定地提到了敬隐渔的命运,“他后来在法国得了色情狂症,一九三零年初返国”,“传闻他是在一九三一年‘以狂疾蹈海而死的’”。

     心愿未竟的敬隐渔,全心付出的傅雷,他们对罗曼·罗兰及《约翰·克利斯朵夫》、“三名人传”的狂热,实际上很大程度上都关联着那个时代。

     “周围的空气是窒息的。老旧的欧洲在沉重而汗浊的气氛中呻吟。缺乏宏伟业绩的物质主义压抑着思想,世界在斤斤计较和卖身投靠的利己主义中毁灭。世界已奄奄一息。要打开窗子。要让新鲜的空气进来。要呼吸英雄们的精神。”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中这样写道。

     “如何生如何死?”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政权更迭、军阀混战之中,中国的年轻人对个人命运、民族存亡的困惑和彷徨、希望和启示,在这些书里得到了观照,“在其中认出自己”。

    

     《约翰·克利斯朵夫》

     今天的法国文坛,能够给予罗曼·罗兰的位置恐怕已经有限。但在20世纪早期,尤其是“一战”前后,他那种理想主义的写作颇具影响。罗曼·罗兰一生写过十几个剧本和数本小说,但10卷本长篇《约翰·克利斯朵夫》显然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这本以贝多芬为原型的传记体在1905年开始连载,1912年出版,小说结构如交响乐一般宏大,里面对欧洲古典音乐作品和音乐家的评论尤受推崇,一时纸贵。罗曼·罗兰虽然没有得过法国最有分量的龚古尔文学奖,但是拿到过另外两个重要奖项——费米娜奖和法兰西学院文学奖。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也给了他最高加冕。

     傅雷将《约翰·克利斯朵夫》翻译到国内后,它对中国几代读者的魅力也堪称深远而恒久。“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傅雷这样诗一般的译者序言,多少读者都可以随口背出。

     《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初译三本是在1937~1941年出版的,百万字,译了三年(50年代初,他又花费两年重译了一版)。文坛老人黄苗子80年代初曾撰文回忆,抗战结束后,他们老朋友在上海见面,那时傅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正是最畅销书之一,“他的译笔不仅流利畅达,并且带着火一样的热情,能够深深地打动中国的读者”。作家叶永烈也向本刊说到,他在80年代写傅雷和傅聪的报告文学时,采访过很多亲历者,其中上海一位学者曾向他讲过自己名字的由来,说是年轻时读了傅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激情之下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改成“约翰”的一个中文谐音,就这样用了一辈子。

    

     傅雷译罗曼·罗兰《贝多芬传》初版本,封面由庞薰琹装帧设计(骆驼书店1946年版)

     而《贝多芬传》,傅雷1928年到法国不久就读到它,早于《约翰·克利斯朵夫》。1932年他将此传译完一稿,但此后十几年间,国内出版界无人接纳他的译稿,理由是之前已经有一个译本(傅雷说他从未见过这个译本)。1942年生活书店在上海的骆驼书店出版《贝多芬传》,用的实际是傅雷因对自己从前翻译不满意而做的重译稿。

     “现在,当初生的音乐界只知训练手的技巧,而忘记了培养心灵的神圣工作的时候,这部《贝多芬传》对读者该有更深刻的意义。——由于这个动机,我重译的这本书。”十几年过去,他仍心心念念要重译,《贝多芬传》当年对年轻傅雷的震撼可以想见是如何的刻骨铭心。在译者序的第一段,傅雷写道:

     “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唯有看到可恶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这是我15年前初次读到本书时所得的教训。”

     直到50年代末,傅雷有次还说,他回看自己从前的译文,自问最能传神的还是罗曼·罗兰,同时代是个原因,另外也是因为“气质相近”。

     不过对这位偶像的文学成就,傅雷的评价到了晚期似乎有些变化。他在1953年写信与宋奇(即宋淇)讨论19世纪西方文学的高低,就说:“至于罗曼·罗兰那一套新浪漫气息,我早已头疼;此次重译,大半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爱好。流弊当然很大,一般青年动辄以大而无当的辞藻宣说人生观等等,便是受这种影响。我自己的文字风格,也曾大大的中毒,直到办《新语》才给廓清。”1962年1月21日写给傅聪的信中又说:“巴尔扎克不愧为现实派的大师,他的手笔完全有血有肉,个个人物历历如在目前,决不像罗曼·罗兰那样只有意识形态而近于抽象的漫画。”

     绘画也好,文学和音乐也好,傅雷的见地都随时间历练而愈明锐,愈高远。他于己于人也都坦荡,并不遮掩对过去的自己观点的不再认同。

     去留之间的命运

     从巴黎回国的几个月后,1932年1月,傅雷和表妹朱梅馥结婚成家。他们此后在上海生活三十四年,搬过三处地方,不过距离都极近,生活基本是安稳的。

     最早是住在吕班路201弄53号,傅雷1934年给罗曼·罗兰写信那会儿,落的就是这个地址。他们在这里有了傅聪和傅敏。1938年搬到同一条马路上的巴黎新村4号,住到1947年才离开。傅家的最后一个住处是江苏路284弄安定坊,风风雨雨18年,直到他们夫妇相伴弃世。

    

     傅雷夫妇下黄山,途经杭州时合影(1936年8月中旬)

     1943年冬到1946年春,还是住在巴黎新村的时候,傅雷、宋淇与十来个朋友发起过两周一次的茶会。据傅敏的回忆文章,茶会每次请一位来客为大家讲座,有时文艺,有时科技,也谈论时局。当时傅雷讲过法国文学,朱滨生医生讲过普希金枪伤可否治愈的问题,宋淇则讲到更为奇怪的题目,关于英国诗歌中的布谷鸟问题。还有一位常客是导演陈西禾。这样的文艺沙龙,应该也让傅雷想起年轻时候在巴黎,和刘抗、刘海粟他们的恣意长谈,“有时在咖啡馆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但归根结底仍回到文学艺术的问题上来”。

     茶会在杨绛的《忆傅雷》里,大概就是她所说的不能忘的夜谈。“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锺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日子不好过,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我们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里各抒己见,也好比开开窗子,通通空气,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闷苦恼。到如今,每回顾那一段灰暗的岁月,就会记起傅雷家的夜谈。”

    

     杨绛与钱锺书在40年代曾是傅雷家茶会的常客

     傅雷搬到安定坊后,这个茶会就歇了,散了。一位自上海跟随到香港的宋家用人曾向宋以朗讲过安定坊当时的大貌:1、3、5、7栋毗邻一起,除了7号住的是个商人,其他三家都是文化人:1号住着从德国回来的萧乃震和夫人成家和、女儿萧芳芳,3号是傅雷一家,5号是宋淇一家。上海文化圈总千丝万缕地牵连着,成家和在嫁给萧乃震前,曾是刘海粟的第三任妻子,在上海艺专时期也做过傅雷的学生,而傅雷和刘海粟则是巴黎留学时期的密友。萧家的女儿萧芳芳,在香港后来成了著名的影视明星,《傅雷书简》中还有50年代傅雷写给她的一封信。安定坊这四家人,1949年后陆续离散,最后只有傅雷一家留在了大陆。

    

     傅雷致萧芳芳函墨迹(1961年4月)

     宋家在1949年5月搬到了香港。傅雷其实离开上海更早。1948年他变卖了老家的一些田地,又将上海的房产抵押,携全家去昆明,住了七八个月旅馆。去昆明的原因,傅雷后来在1957年前后的交代书中写道:“适友人宋奇(淇)拟在昆明办一进出口行,以我为旧游之地,嘱往筹备。”旧游之地,指的是傅雷曾在抗战期间受邀去昆明,短暂参与国立艺专办学的那段经历。但他和昆明好像缺些缘分,这次大概仍然是事情没有进展,1949年6月,傅雷夫妇带着小儿子傅敏飞去香港,而傅聪坚持独自留在昆明入读云南大学外文系。

     他们一家三口到香港后住在堡垒山,即现在的炮台山。虽然朋友们都劝傅雷留下,但半年多后,傅雷还是决定回大陆。他们一家从香港搭船到天津,陆路转去北京,和在清华大学任教的钱锺书夫妇等老友见了面。杨绛在80年代初《忆傅雷》一文中写过经过:“傅雷到北京来探望了陈叔通、马叙伦二老,就和梅馥同到我们家来盘桓三四天。当时我们另一位亡友吴晗同志想留傅雷在清华教授法语,央我们夫妇做说客。但傅雷不愿教法语,只愿教美术史。……可是清华当时不开这门课,而傅雷对教学并不热心。尽管他们夫妇对清华园颇有留恋,我们也私心窃愿他们能留下,傅雷决计仍回上海,干他的翻译工作。”

     从杨绛的记述看,傅雷从香港到北京,大概也是想从老友处了解一点新政权下的情形,决定何去何从。如果当时他们一家留在北京,命运会不会有另外的方向?以傅雷的刚直性情,恐怕也无分别。

     回到上海后,傅雷一家仍住回安定坊,只是从3号搬到了隔壁宋家的5号。这是一幢带花园的洋房,傅家借住一楼,宋淇的母亲和老太爷未离开上海,仍住二楼。

     傅雷仍旧闭门译书。他决定继续靠稿费养家,这样才是他心愿中“清白”的生活。1949年后,上海著名文人里面只有他和巴金没有领过工资,在家工作,自食其力,独自“隐遁于精神境域中”。日常生活主要靠稿费维持。

    

     傅雷与傅敏在寓所小花园(1961年冬)

     正因为要靠稿费生活,最后5年,他80万字的译稿无法正常出版,眼睛又出了问题,傅雷才会忧心忡忡、内心苦闷,担心一旦翻译停止,生计即无着落。傅敏转述,1961年9月,他父亲写给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石西民的求助信,催人泪下:

     “雷不比在大学任教之人,长期病假,即有折扣,仍有薪给可支。万一日后残废,也不能如教授一般,可获退休待遇。故虽停止工作,终日为前途渺茫,忧心忡忡,焦灼不堪,甚难安心静养。……因念吾公历年关怀,爱护备至,故敢据实上达。私衷期望,无非能早日恢复目力,以后即或半日工作,亦尚可为西洋文学研究略尽绵薄。目前如何渡过难关,想吾公及各方领导必有妥善办法赐予协助。”

     据傅敏所知,后来石西民会同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商量,每月汇给傅雷200元,作为预支稿费。这也是为什么在上世纪70年代末出版他的遗译《幻灭》和《赛查·皮罗多盛衰记》时,就不再有稿酬了。

     “唯有以爱真理甚于爱友一语自谢耳”

     傅雷的脾气刚直、急躁,甚而暴烈,这在他很多老友的回忆文章里都有提及,也包括傅聪和傅敏对父亲在家中的记忆。《傅雷家书》中收入的第二封信中有一段,傅雷说他“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傅敏在此句下面注写说,“父亲教子极严,有时近乎不近人情,母亲也因此往往精神上受折磨”。

     傅雷也剖白过自己这种脾气的缘由:“……对善恶美丑的爱憎心极强,为了一部坏作品,为了社会上某个不合理现象,会愤怒得大生其气……我执着真理,却又时时抱怀疑态度,觉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们停滞,得不到更高级更进步的真理。”

    

     作家黄苗子(视觉中国 供图)

     他经常和朋友争论艺术和社会问题。黄苗子生前回忆,抗战前就通过庞薰琹认识了傅雷,到1948~1949年,他和夫人郁风与傅雷来往较多,时有争论,背地里开玩笑地叫他“老顽固”。但有一次,郁风公然当面说傅雷是“老顽固”,黄苗子正担心他要狂怒了,傅雷却坦然地回答:顽固至少是classic的,它比随波逐流好!黄苗子说:“郁风一直欣赏‘顽固至少是classic的’这句话,它是多么不平凡!”

     傅雷性子急躁,但在做学问和一般生活小节上却又极严谨。傅聪前些年回忆他父亲:写字台永远是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摆得井井有条。他做人也是严谨的,朋友来信一定回,如果朋友信中有什么话令他有感触的话,他会洋洋洒洒像写一本书一样的回一封信。密密麻麻四五页的长信则是常见。

     傅聪曾说,他的父亲虽然咄咄逼人,但性格里头有一种Charisma,也就是魅力。这种魅力,来自他做学问和做人的赤子之心。郑振铎却曾叹说,傅雷有一天可真要为这“赤子之心”而受难。

     1954年,傅雷就因此惹过一回麻烦。那年8月将举行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傅雷被邀请参加,但没有去,5月写了一篇长1.5万余字的对文学翻译工作的意见书,寄给楼适夷提交筹备会议。可以想见,意见书在会上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杨绛在《忆傅雷》一文中曾提到了当时的场面:

     “1954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时,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而讨论翻译问题必须举出实例,才能说明问题。傅雷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翻译者参考。这样一来,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了。这就触怒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还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

     几年后,这种执着的“赤子之心”给他和家人带去了更可怕的连累。1955年,上海政协吸收傅雷当了政协委员。“我父亲是这么一个人,要么不干,要干就非常认真。当了政协委员,从1954到1957年‘反右’运动前,写的总结、意见书达18万字,涉及的到文学、音乐、美术、国画、儿童读物、出版事业、高级知识分子问题等极其广泛的领域;为写这些东西,还做很多调查。”傅敏说,那个时候他上中学,天天看到父亲怎么找人谈话,而大多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高级知识分子,有工程师、教授、医生、律师,当然还有作家。另外政协发言有时间规定,5分钟或10分钟,傅雷就在家里给太太朱梅馥念稿子,让给他掐时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才行。写发言稿也是极端认真,往往有一稿、二稿甚至三稿,跟搞翻译一样的认真。“认真到什么程度?父亲把李苹请来,就是李德伦的妹妹,来纠正发音,因为父亲觉得自己是上海人,讲的普通话南腔北调的影响效果。可是恰恰这么一个满腔热情、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在为政府为党做工作的人,最后却打成‘右派’,谁能想得通呢?”傅敏说。

     1958年4月,经过上海作协的十次批评大会后,他被划成“右派”分子。到了1961年10月,他的“右派”帽子总算摘掉了。亲友纷纷来道贺,他却面无笑容:“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

     在傅雷身上,愈到后期,愈矛盾地融合着西方知识分子和东方儒士品格。傅聪1992年在香港接受学者金圣华的访谈时,就说,他父亲还有另外一面。“他一方面讲西方的人道主义,希腊精神,但我永远不能忘记他在家里慷慨激昂地谈‘死谏’,所谓的‘抬了棺材见皇帝’。他对这中国文化中特殊的悲剧精神,很有感受。我父亲一开始就是martyr(烈士)的典型,这就是他的karma(命运)。”

     〔主要参考书目:《傅雷家书》(1981,三联书店)、《傅译传记五种》(1983,三联书店)、《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1998,三联书店彩色插图版)、《傅雷谈艺录》(2010,三联书店)、《傅雷书信选》(2010,三联书店)、《傅雷与他的世界》(金圣华编,1996,三联书店)《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宋以朗著/陈晓勤整理,2015,花城出版社)、《傅雷与傅聪》(叶永烈著,1995,作家出版社)、《永远的傅雷精神》(傅敏著,2016年4月15日修补与增订)。实习记者王琪对本文也有贡献,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 文章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6年第34期《傅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孤独灵魂》一文。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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