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日 | 顾随与叶嘉莹:人师难得,高徒难求
2016/9/6 三联生活周刊

     1974年,飘零海外的叶嘉莹第一次回国探亲,她最想见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伯父,一个是她的老师顾随。前者是她读诗写诗的启蒙者,而后者则为她“开启了欣赏和体悟诗歌的无量法门”。

     但这两人她都没有见到。因为他们已先后去世十多年。顾随早于1960年9月6日去世于书斋的病榻上。

    

     顾随

     叶嘉莹一生感念顾随,称他们之间乃“经历了死生离别的师生情谊”。她从顾随身上得到了最多的学术与人生的滋养。她引用古话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来形容和顾随之间的关系。南怀瑾尝言:“古代所谓经师,就是教各种各样的知识学问的。……人师是用自己的行为、品行、言语影响学生,有道德、有品性,一辈子给孩子们效法。”

     顾随不仅仅是叶嘉莹的经师,为她传道授业解惑,而且可以看作她的人师,在道德和为人上对她也有影响。

     古今中外,有很多老师因自己的学生而名闻天下,如苏格拉底自己并不著述,因为他的学生柏拉图我们才知道他是西方哲学的源头,孔子的《论语》也是其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的辑录,我们才知道那么多的“子曰”。而顾随,也正是这样一位经由自己的学生而光大自身学问的老师。

    

     叶嘉莹(二排右一)与同学在顾随家中留影(拍摄于1943年)

     很长时间以来,顾随是被忽略的,被隐藏的。他死后,他的创作仅是他在世时用中国传统的纸印刷装订成册,没有一本著述正式出版。而且,顾随死于1960年,其死后六年,犹被当成“反动学术权威”遭到抄家,书籍全被贴上封条拉到学校图书馆“充公”,而著作手稿也被搜走。

     叶嘉莹1977年回国后,发愿整理先师遗作。经历重重困难,最终在1984年编订完成四十余万字的《顾随文集》,1986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1986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顾随文集》

     叶嘉莹与自己的老师相识于1941年的北平。那时候北平是沦陷区,叶嘉莹有两种选择,一是北大医学系,一是辅仁大学国文系。辅仁大学乃教会大学,当时在沦陷区的北平享受一点自由。北平沦陷后,没有家累的老师都到后方去,顾随则因为家累留在了北平。当时的辅仁大学,国文系可谓人才济济,有众多名师,如余嘉锡、刘盼遂、陆颖明、孙楷第、赵万里等,而顾随是国文系最受爱戴的教师之一,他的课不光中文系同学听,外系也来旁听。时隔多年,叶嘉莹仍记得乃师的风采:“先生身材瘦高,爱穿长衫,常常面带微笑,潇洒从容地走进教室。”

     对于顾随上课的种种情形,乃至于一些微小的譬喻,她都耳熟能详,至今娓娓道来。如顾随讲课中提到盆景、园林与山水的譬喻。盆景模仿的是自然,不恶俗,但太小。园林有气象,但也是模仿,失于匠气太重,斧凿痕迹太明显。真正好的诗词是像大自然一样浑然天成,有那种高尚的情趣与伟大的力量。

     对于顾随的讲课,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有些人称为“跑野马”,因其并不注重知识和理论规范。但顾随所讲授乃是诗歌,自然注重的是“自我”,是情感。对于叶嘉莹来说,这是欣赏诗歌的不二门经,她称:“顾先生的讲课是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是我平生所接触过的讲授诗歌最能得其神髓,而且也最富于启发的一位难得的好老师。”

    

     叶嘉莹

     以红学研究闻名的周汝昌亦是顾随的学生,他回忆顾随讲课:“异于常师,凡曾置身于先生讲座中者,无不神观飞越,灵智开通,臻于高层境界,如坐春风,如聆仙乐。”此虽不无夸张,也可据此想见顾随于堂上之风采。

     顾随对于叶嘉莹而言,并不是传授书本上的知识,而是直接进行心灵启蒙,所以在校时凡是顾随的课她都选听。即便毕业之后,已经到中学教书的叶嘉莹,仍然经常赶往辅仁大学或中国大学旁听,直到1948年离京南下,亲承师教,达六年之久。

     难能可贵的是,她每闻必录,心追手写,一个字都不肯放过,甚至被同学称为“录音机”。她记下了八大本顾随讲课笔记,还有一些散页的笔记。这些笔记跟随她辗转飘零大洋大洲,而一直随身携带,完好保存。最后整理出版,成两本《驼庵诗传录》,成为展示顾随对于诗歌的深切体悟的最好版本。这种师生之情不亚于鲁迅等人与章太炎,周氏兄弟在日本,听太炎先生讲古文字学而有详细笔录,后来亦出版。

     叶嘉莹说,顾随所讲的都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里那种生命的迸发。

     顾随曾经引用鲁迅的话,“教书与写东西是势不两立的”,而感慨:“自己教了八年的书了。倘若这八年里面,拼命地去读书作文,虽然不敢说有多么大的成绩,然而无论如何,那结果是不会比现在还坏。”

    

     顾随

     他的教书不像钱穆,教一门课就相当于写一本书,但正赖于叶嘉莹的记录,他的口舌才不至于只凝固于(也消失于)特定的时空,而能够传于后世。这正是此书题名“诗传录”之缘由。

     叶嘉莹在方方面面想要传承自己老师的学术。顾随以写诗词闻名于师友之间,叶嘉莹读大学时即与自己的老师唱和,留下“凉月看从霜叶白,金天喜有雁来红”的写秋名句。顾随曾经称赞她:“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叶嘉莹之取名“迦陵”,并以“迦陵”闻名于世,亦因受顾随在佛学方面的参照之影响。

     叶嘉莹曾称,以为顾先生最大的成就就是使中国传统的词曲在内容方面有了一个崭新的突破,使剧曲在表演、娱人的表面性能以外,平添了一种引人思索的哲理。”顾随之杂剧创作使他荣膺“最后一位杂剧作家”的名头,且与吴梅并称“南吴北顾”。因受顾随剧作影响,叶嘉莹也想要尝试写作剧曲,但囿于阅历作不了四折的,作了一折剧目《骷髅语》。因为散佚无闻,叶嘉莹还叹道:“我对于自己没有一篇剧作的稿子留下来,一直觉得是愧对先生的一件事。”可见她自己是以“苦水传法弟子”自我要求的。

     “苦水”是顾随自号,“苦水传法弟子”典故出于顾随写给叶嘉莹的一封信,信中谓:“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

    

     顾随致叶嘉莹的信

     他对于叶嘉莹的期许,虽然是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认定其为传法弟子之心亦可见,如叶氏南下之际,他写诗题赠,云:“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

     顾随的身世是不幸的,他1897年出生于河北清河县,从小受到父亲的严厉管教,而这造成了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心情亦比较抑郁。他回忆自己小时候:“一个孩子要念古书,写文言文,简直是受了非人道的‘虐待’。”他记得自己父亲的脾气是严厉的、暴戾的。1911年,他得了伤寒,几乎死去,病起之后,体力更加糟糕。十六岁时母亲去世,他回忆:“这在我一向脆弱敏感的心灵上,是一个禁受不住的打击。从此我便总是忧郁而伤感。”

     他写过小说,很喜欢鲁迅,立志当一名小说家,但小说作品并不多。他的最大的成就,一是诗词创作,一是杂剧写作,其学术研究的成果并不算多,且主要集中在诗词曲领域。这样一位古典学家,注定了比较小众。

     但他也是幸运的,他有叶嘉莹这样的传法弟子,还有周汝昌这样的学生,他在诗词曲方面的写作才能因作品终得出版而能展现在世人眼前,他的古典文学方面的主张能够得到传扬。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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