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话题|深蓝色公寓
2016/9/16 三联生活周刊

野草漫生,涂鸦满地,一团团飞速闪过的灯火,是市郊人们千家万户的窗。
那种碧野中荧荧黄色灯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感动。因为那种和日常生活的疏离、因为那种一直想追寻的漂泊感。
离火车站越远,夜色也就越来越浓。而且几乎呈现出一种绝对的深蓝色。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如果人生要注定在某分钟死去或受到伤害那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

深蓝色的夜
那天是刚结束去火车站附件看一所房子。因为那时我常去伦敦,所以想在布莱顿火车站附近找一所房屋。
整座房子最让我满意的或许就是厨房了。深蓝色调的装饰。落地窗外,也是同样蓝色的海。那么纯粹。那么纯碎的深蓝。悬臂式操作台,呈直角状这样围过来。可以在其上吃饭、喝白葡萄酒、拌沙拉。所以早上在这里吃煎蛋配咖啡是一件很享受的事。落地窗外紧凑着花园。早上把整幅落地窗拉开,一股海风灌进来,衔着一种只有临海城市才有的那种潮湿到黏稠的奢侈。白色纱帘无边地吹着,一种《咆哮山庄》感。
外表看是海边一幢翡翠色的房子。配合着棕石教堂。远处一两抹淡云,以及眺望的山谷上的白楼。而我至今很感谢这座陡坡。陡峭山坡所为你带来的,不仅是强烈的登山感,还是一种所有目标都需要艰辛达到的人生哲理。

远望一整个山谷
房子的缺点是必须和一个冲浪运动员一起合租。据说对方非常爱party。可我要的,是那种夜半煮咖啡都无人干涉的自由、赤脚行走于洁净地板的安全。全天24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看完房子犹疑不决。撑那种伦敦买的木质长柄黑伞走在回程的路上。正在行走的时候,突然碰见班上的美国同学。他说正和未婚妻在临近小酒馆和朋友们一起小酌,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我彼时正模棱两可租不租那套房。正好找住在附近的他们问问意见。
九点晚上的英国。月亮那时非常朦胧。可又在地上射出异常皎洁的光芒。
他们在酒馆中已经喝high了。于是我就问他们这一片社区怎么样。——方便。是一个最集中的评语。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跟我说了一个她在附近洗衣房艳遇的故事。于是我当下立即决定搬过来。
觥筹交错。鲜红色的口唇。烈火在灯光下蔓延。满室流彩的样子。
布莱顿是一个坡度城市。于是它的火车站其实也在某种山坡上,而我的家,在另一座山头。

公寓窗中望出去的海边摩天轮
从卧房窗口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布莱顿海边的摩天轮。映衬着晚间的灯火和远处沙沙的海洋。那种寂静深邈的样子。有时看过去,让人心碎。
无论什么时候,摩天轮都昼夜无歇地在那里晾着。如果人生都像这样就好了。一直在等着。等着我们准备好的时候。
晚间有时倒一杯红酒倚在窗口处看那座寂寞的摩天轮。其他灯都熄了。温暖的胃部触觉。然而就突然很悲伤。悲伤得深到洞里。

夜半在浓火小灶上煮咖啡,是和之前的土耳其房东学来的技术。幽暗的蓝色火苗,一只银壶咕噜咕噜。倒出来却只有一小杯,酽酽的。极浓、极甜,并且我往往是要加上一两滴白兰地的。夜半喝完,更是烈火攒心、红佛夜奔。
后来冲浪运动员回来了。带着一股海洋的咸腥和一个神秘金发女子。他们住一楼我住二楼。可是那间可以看见海景的厨房是公用的。有时半夜碰见他女朋友在那里喝威士忌加冰,嘤嘤地哭。面对恬静的大海。
爱情有时。是我们人生中一件最无法解决的事。
吵嚷着。叫闹着。很快,下一任女朋友来临。她们都是金发红发褐发各不同的。每一个面孔,都那么美丽;每一个面孔,却也都那么短暂。
往往都是在我还没记清她们的名字时,下一个,就又换了。

我那时是有时在我二楼的卧室中静默面对海洋。因为有面对窗户的维多利亚式写字桌。又有落地灯。半夜会突然传来煎牛排的香味——他们吵完架后又饿了。我始终不知道他是何以为生的以及为什么那些女孩都如飞蛾扑火般投入。
利刃划在皮肤上的那种钝痛。可是有时痛苦,也是一种无法解释的迷醉。
从厨房端一个维多利亚式托盘走到楼上的卧室。又是一个寂寞的夜间。有时我也不排除我们是在论文中麻醉自己,然而那种阅读十本书只为写一篇文章的感觉毕竟是好的。从那一刻开始,我明白了适当引用而不只是摘抄的重要性。也似乎明白了入学第一天教授口中口口声声的critical thinking是什么意思。
周末和朋友去海边小城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啤酒和爆米花的香味。我觉得也仿佛是只有留学时的欧洲才能体会出这种日后会让人觉得奢侈的闲适的。如此没有压力。如此不想未来。仿佛生命,只有“享受青春”这四个字而已。

红色幕布缓缓拉开。朋友对我说这间是欧洲最古老的电影院。二楼有曝露在阳光下的露台,且连洗手间的木框镜子都是充满历史感的,让人想起《闪灵》里那种二三十年代配置。
等电影开始时在这里喝一杯啤酒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配着着英国夏天罕有的太阳以及布莱顿出名的海盐冰淇淋。同学少年都不贱。
有时,我们看一场戏。却浑然不知,自己当时身处的,也就是一场戏。而凡是戏,则必定都是要散场的。
后来我搬去伦敦。在伦敦住公寓,特别是那种古老棕石公寓,是一件非常有感觉的事,有时能遇见维多利亚式壁炉架或泰晤士河河景房。英国人劳伦斯·詹姆斯曾在《中产阶级史》中单辟一章,就叫“文雅的壁炉架”,探讨壁炉架、茶、咖啡等其他当时被认为是文明标志的种种配置。1778年的一则房产广告,则特意将客厅里“镶嵌在大理石中的上等壁炉架”作为一个纯粹卖点。

当时我住的一间公寓就有一个这样的壁炉架。其上放置着烛台、相片、古董小竹盒,正上方的墙壁则挂着一面圆镜。冷冷的水门汀地板。当时同住的英国女孩除了上班就不再出门。她长着一张毕加索女郎的面孔,抽象而暴躁,常年有一种自己的诗终年未被发表的愤懑和对现实的不满。她叫玛格丽特,一个在房间内墙壁的木镜框中贴自己写的诗的纸质片段。她说这是属于她自己的art,尽管每天她做着那种兼职的客服工作,往往是早上五点就要出门,非常辛苦。
闪电的夜间。我们在夜雨中呼唤、奔跑。人生尽管多辛苦我们都还是要继续下去。因为,它没有来生了。任何过去,即是永恒地过去。
伦敦公寓最让我难忘的是住在布鲁姆斯伯里广场附近的一家B&B(“床和早餐”)。冬天,在有壁炉的室内,披一件深紫色毛毯,抱一只猫。这间B&B,旁边就是伍尔夫当年故居的旧址。为了写关于她的毕业论文我在这伦敦市中心的繁华区域住一段时间方,体会她当年住在这里的感受。
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拉开眼前白色的纱状窗帘,在临街的小阳台上喝黑咖啡,并看任何一本伍尓芙。阳光打进来。斑斓透过面前的黑色雕花铁栏,晒在黑铁皮桶中的紫色薰衣草以及深棕色的软垫上。对面是伦敦那种典型的半乔治式建筑混合公寓楼。长形的窗棂、白色木质窗框。这时伍尓芙的文字在字里行间所透出的就不仅仅是感动而已,而是你触碰到那个女人褴褛深梗的瞬间。

《奥兰多》初版封面,1928年10月
她的文字被翻译成中文,是可惜的。确实有时会显得神经兮兮、过度描述细节。但在英语原文中她却是那么机智、细腻、令人感动的。她用的每一个英文单字,都是那么精准、不可或缺并丝毫不觉冗长。可是读她的文章确实是对英语水平的一个极大挑战,因为如果不拥有那么大的词汇量则也无法感受那么丰富精致的画面感。比如“双轮敞篷马车”。
她写的奥兰多某段时间是那么极度怕见人。看见园丁走来都会远远地躲在树后,“觉得他自己将永远、永远、永远的孤独”。在山楂树丛旁的阴影中,奥兰多是寂寞、落寞的。而在她笔下也许整个人生,都是如此。
吃完早餐后出门。除了布鲁姆斯伯里广场,或许伦敦每一个广场都是值得逛的。每一个广场,都有它不同的韵味和趣味。有时我会坐在那种英式特有的月牙形街道的长椅上,静静看着繁忙但注重外表的伦敦人走来走去。
英国有一种“城市肌理”。中世纪网格状小镇;维多利亚时代的月牙形道路;盐碱滩上的黑松;田野中孤零零的废弃教堂,橘红色的砖块和黯淡的农舍。每每人生碰巧遇到这些景象时,我都会无言感动。而感动毕竟是一瞬间的事,剩下的则是无尽漫长人生。我们的公寓,是我们的人生,也是我们舒适的牢笼。
(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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