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沙皇”与鲁迅的遗产
2016/9/24 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孙郁
本文节选自孙郁的文集《鲁迅遗风录》,经汉唐阳光授权发表
上世纪80年代末,周扬去世的时候,在年轻一代人那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冲击波。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他的隐去,不过带走一片记忆,和天真的孩子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记得自己那时在编《鲁迅研究动态》,主编是潘德延先生,他问大家,周扬的消息,可否在刊物上发一下?在场的几乎没有什么反应。这是大家知道的,鲁迅讨厌周扬,“四条汉子”者,他是领头的,有什么好提的呢?

“四条汉子”:周扬、夏衍、阳瀚笙、田汉
谈论周扬的文章,近来渐渐地多了。从上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化,到80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他都有一定的分量。我曾不喜欢他的文章,觉得是党八股的那一类,教条主义多,读之无味。50年代后,他以文艺界领导身份整了许多人,世人至今仍有印象。后来偶与友人议论文学史,这个人物的形象总要出来,无论喜欢与否,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总与他有些瓜葛。
确切地说,他是个撇不开的历史人物。
周扬认识鲁迅,是在上世纪30年代参加“左联”之后,他介绍说与鲁迅通过信,见过面,但来往不多。据我的推测,那时他对鲁迅的书读的不多,彼此多隔膜的地方。相反的是,他周围的几位批评家如冯雪峰、胡风是熟知鲁夫子的,冯雪峰与胡风对鲁迅在精神上有呼应的地方,精神深处乃诗人的东西。

冯雪峰与胡风
较之于二人,周扬也许过于理性,印象中的他是板着面孔的时候多,殊乏情趣。那时候的周扬对俄苏理论近乎迷信的态度,对鲁迅并未放在眼里,自然也不免多有失敬之处。同一个时空里,人的心境不同。
鲁迅的入“左联”乃文化的使命感在起作用。周扬却在职业革命的层面上,出发点与归宿均有差异。
算起来,周扬的文学批评活动,始自于上世纪20年代末。他早期的文字差不多都是评论一类的,文字较为清丽,艺术感觉尚佳。到了30年代初,周氏已有些名气了。他那时热衷于文学理论,对苏联的那些东西格外关心。
读他30年代的文章,大多是对高尔基文学理念的某些回应,苏维埃艺术批评的痕迹很重。他谈论辛克来、夏里宾、布洛克、叶塞宁、马雅克夫斯基的文章,先入为主的东西较多。文章虽然漂亮,但你觉不出是刻骨的体味,不像鲁迅是从生命的深处感知对象世界。
1936年10月之前,周扬与鲁迅都写过关于“大众化”、“论第三种人”、“果戈理的《死灵魂》”等题目相近的短文。给人的印象是:前者乃一种思潮的引进,是信仰的产物;后者是现实的盘诘与思考的结晶,内中升腾着生命的热流。
周扬的文本始终有种高傲的气息,似乎是真理的化身,在替人布道。那篇《到底是谁不要真理,不要文艺》,以及《现阶段的文学》等,自信之余还有冲荡的气韵,那些文章是创造社的才子们也自叹弗如的。但是鲁迅那时就看到了这位青年狂妄的地方,不禁觉得好笑。
在1932年底致周扬的信里,批评他主编的《文学月报》上发表的诗作流于辱骂和恐吓,那其实也是对左翼青年普遍具有的高傲气的不满。在鲁迅眼里,诬陷、造谣、恐吓、辱骂,乃旧文人的遗存,殊成问题。那自然掉进奴隶主式的模子里,终于是老谱新唱,于文化无补,对民众也是无益的。
深谙历史与传统的鲁迅,在同一营垒中看到了旧的遗风,失望之情是不可免的。后来围绕“两个口号”之争产生的冲突,鲁迅觉出了周扬身上“奴隶总管”的习气,与之几乎是决裂了。周扬晚年曾自悔当年的孟浪,以为是大错特错,那自然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翻阅周扬的文集、文稿,便叹息他的才华都浪费到对外在理论模仿之中了。茅盾、丁玲、冯雪峰的文字,是有自我的生命体验的,乃当下生活的折射。周扬缺少这些。他写过一些有力量的论文,如《现实主义试论》、《关于车尔尼雪夫斯基和他的美学》、《〈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等等,可后来渐渐变成文艺政策之类的宣言,先前敏锐的触觉被钝化掉了。
写作对他而言是一种文化权力的象征,而不是艺术的体验和学理的探究。
上世纪50年代到“文革”前夕,他已没有什么像样的文章,那些不同场合留下的文字,现在只能唤起诸多不快的回忆。他的悲剧其实也正是鲁迅当年预料到的。
周扬对于鲁迅的阐释,从来都缺少胡风那种心灵的碰撞,对于由旧时代走进来的人的复杂性也缺乏体味。相当一段时间,他对鲁迅的左联时期的不配合颇为反感,鲁迅弟子们的斗士气和极为个性化的生存方式,他都不喜欢。
在他那里,把左翼文化变为概念性的表达,与那些不同生命的自我体验的差异性,是十分隔膜的。作为左翼的领导者,他对于鲁迅式的传统极为警惕,当鲁迅已经成为一个符号的时候,他点赞的只是符号而非其思想的复杂性以及生命力的所在。
他批判胡风、打击冯雪峰,讨伐丁玲,背后也有对于鲁迅的某些抱怨。这些在“文革”中已经得到过度的揭露,乃至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在他眼里,鲁迅的问题是对于组织的不甚尊敬,其个性化的表达与行为,都使左翼文化蒙受损失。这些想法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一个个显现出来,看出对于左翼文化的另一种态度。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其实有复杂的路径。鲁迅取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尓斯基而走向唯物主义,周扬则更多在列宁主义的层面。前者对于旧式的遗产还有客观的认识,后者则弃旧的遗产,把政党文化覆盖到所有的空间之中,个体的园地渐渐丧失。鲁迅的草根性左翼,是没有强的组织的概念,或者是远离组织的概念的,他处于知识分子的自我扬弃的冲动,接近马克主义的形态,并自愿改造自己的思想。而非周扬所用的强制性的手段。这是一个根本的区别,我们只有了解这个区别,才能够意识到后来悲剧产生的深层原因。
周扬的几篇纪念鲁迅的文章,都设定在一定的限度里,很少打通开来进行问题的思考,因为这里存在着一种危险。比如讨论前期的鲁迅思想,虽然涉及尼采、克尔凯廓尔等话题,但都不能展开。鲁迅思维中的尼采的影子一直伴随到晚年,后来的学者已经论及于此。
但周扬不愿意深入沉思,可能考虑到与毛泽东的看法冲突。而在批判王实味的时候,他一再指责其思想的托洛茨基的背景,以及对于“同路人”的态度,这些批判,其实也恰可以移用到鲁迅那里。在文艺思想上,王实味与鲁迅相似的地方很多。周扬的理念如果覆盖到鲁迅那里,其实也是要清算的一员。只是先生已死,语境有了很大的变化而已。
鲁迅晚年身边的几个文学批评家,与周扬一直处于紧张的关系中。胡风在抗日期间所办的刊物,思想走向与审美走向都不同于周扬,冯雪峰的文章则保持着诗人的气质,教条的因素远不及周扬等人。
在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那里,文学的选择呈现了差异性。鲁迅化呢,还是周扬化?争执一直持续到五十年代初。
在周扬那里,其实有着两重性的存在。一方面有一种学理的精神,另一方面是政党的精神。前者在延安鲁艺时期表现得较为充分。早期的延安鲁艺,还有艺术化教育理念,后来因为受到批判而渐渐改变了方向。

在经历了批判与自我批判之后,他的文艺思想中的功能越来越窄化,意识形态的因素驱赶着十八世纪以来的文学经验,也剔除了诸多五四文学的经验。他对于解放区文艺的实践性的渴望,寄托了其文艺的梦想,比如对于赵树理的肯定,都是建立新文学的一种精神展示。
新中国成立后,他的这种理念得到不断强化,但那时候历史的习惯深深,要建立新的艺术殊难。于是批判知识分子写作的冲动,代替了五四以来宽容的文化传统。从批《武训传》开始,就渐渐放弃对于人性美的一面的挖掘,而要克服传统温文尔雅的诗文,创造阶级斗争的文字。
《武训传》的问题是宣扬了“社会改良主义和个人苦行主义”,而到了胡风那里,问题更为严重。他认为胡风倡导的“主观战斗精神”其实是“轻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
胡风对于周扬领导下的文艺界流行的庸俗社会学的批评,思路多来自鲁迅。周扬后来在批判胡风、冯雪峰的文章里,表面在切割他们与鲁迅的联系,但在那些激烈的抨击性的文字里,可以看出鲁迅传统在那个时期的危险性。
抽象的谈论可以,具体地议论则多是禁区。鲁迅遗产就这样进入一个单调的叙述理论中去了。
没有料到“文革”的到来,当年扣在胡风等人的帽子也照样扣在自己的头上。江青指责周扬的罪行之一,就是反对鲁迅。而十七年间贯彻的是资产阶级的文艺路线。他在文革中检讨自己反对鲁迅的错误,和冯雪峰当年检讨自己的过去,自口气上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但到了晚年,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当他复出的时候,人们感受到了他的某种变化。变化之一是对毛泽东的看法有了新意,不似先前那样句句是真理了。第二是对鲁迅的感受有了彻骨的一面。

文革后出席一次追悼大会的周扬(右一)
我私下想,倘若了解现当代文化思潮,以周扬为标本,能看出历史的脉息。文化中的悲喜剧,在他那儿生成,也在他那儿终结。就历史的分野而言,周氏给人带来的是难言的苦楚。
不必讳言,晚年周扬的讲话、发言依然有掩饰的一面,在一些棘手的问题上还有些闪烁其辞。文风呢,较之于先前略为活泼,比五六十年代要略带一点特点了。
周扬的多半生,是将左翼文化不断地教条化,而晚年不过疏离了这些教条,略有反悔罢了。我读他的晚年文稿,觉得主要精力,是放到了对“文革”左倾思潮拨乱反正上。注重的是常识性、原理性的东西。“领导腔”变得弱化了。
其实那些常识与原理,鲁迅那代人早就说过了,周扬当年是不屑一顾的。晚年大谈尊重艺术规律,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历史人物评价的尺度等等,都非新鲜的东西。但对他而言,已经是十分不易了。但是在对鲁迅的态度上,他是说过一些肺腑的话的。
“文革”后他读到鲁迅早期的几篇文言论文,忽生感慨,二十几岁的鲁迅就能从人性和科学史的角度阐释世界,且久历风雨而不失光辉,那是让人敬佩的。周扬承认自己相当长的时间未真正地了解了鲁迅。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他呈现了自己的一些真诚。在分析文艺现状的时候,也自觉和不自觉地与鲁迅的某些看法重合。
“文革”中他久陷囹圄,自知做过奴隶之苦。文艺当然不能再成为一种政治的简单的传声筒,这不恰恰是鲁迅当年所说过的么?久历苦海的周扬,最终在鲁迅的某些命题中停下脚步,那是他的宿命。他那一代人无论怎样探求与摸索,终未跳出鲁迅形容的那个无物之阵。在情感的层面,他对鲁迅一直有些距离,可是在思想默想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了自己能拾到的只是鲁迅的牙慧。
不管他晚年是否意识到了这个自酿的苦果对社会的破坏,有一点可以确认,是这个人展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年轻时那么反对鲁迅,后来将鲁迅的友人胡风、冯雪峰、丁玲一个个整下台来,最后自己又被推向深渊,走的也正是鲁迅所云的奴隶的路。周扬的不幸在于与鲁迅的遭遇。
他被囚禁于鲁迅的预言里,一生未得安宁。贬的是鲁迅,而唱的也是鲁迅,哪一个更真实呢?了解历史的人,都会对此思之再思的。

《鲁迅遗风录》
汉唐阳光出品
孙郁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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