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整天小男小女的像什麽話?
2016/2/20 今天文学

     “

     我和我爹都是土豆愛好者,因爲我媽死得早,我感覺自己是吃土豆吃大的。我們不將土豆做成其他,而只將它切成塊狀水煮了吃。在我們看來,沒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的土豆了,也沒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吃的東西了。對我來說,這得力于遺傳;對他來說,只有他媽鬼知道了。

     ——曹寇《良田惟有深耕細作》,刊登於《今天》2007年第三期秋季號 總第78期

     ▎良田惟有深耕細作

     你說你整天小男小女的像什麽話?我爹終于開始教導我了。

     是的,老子,你說得對,不像話。

     別以爲知道錯就完了,沒那麽簡單。

     好的,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去,把那筐土豆削削。他說。

     我和我爹都是土豆愛好者,因爲我媽死得早,我感覺自己是吃土豆吃大的。我們不將土豆做成其他,而只將它切成塊狀水煮了吃。在我們看來,沒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的土豆了,也沒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吃的東西了。對我來說,這得力于遺傳;對他來說,只有他媽鬼知道了。

     所以,我在削土豆皮的時候問他,我說老子,你吃土豆不厭倦嗎這麽多年了?

     他繼續在吱啦吱啦擺弄他那個半導體,沒有接我的話。他希望趕在土豆燒熟之前可以聽一段單田芳的《趙匡胤演義》。這個半導體已經很多年了,當年我在外面被人打破了腦袋,他就是靠這個半導體來安慰我,放一些莫名其妙的曲子,我就用手捂著流血的腦袋聽歌曲,樣子一點不像傻子。如今,我長大了,按他的話說開始小男小女了,回來了居然有時還搞點眼淚淌一家夥,他說,兒子,你退步了。

     真的一點不厭倦嗎?我又問道。

     別吵,等我把它搞好再說。我看見他腦袋在那個半導體上方晃來晃去,他的腦袋挺大的,可能白頭發多了使之增大。

     好吧,我說,其實你可以新買一個,都這麽多年了,它也該歇歇了。

     說得輕巧,錢呢?

     我沒話說了。是的。錢呢?沒錢。他沒有,我也沒有。所以,我只能做個土豆口型,就像土豆塞在口中,更像土豆從口中拔出之後。

     但我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包括我削完土豆到吃完土豆的整個過程。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的半導體修好了,單田芳也說完了那個章節。趙匡胤被迫地把黃顔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然後說了個“朕”。我很想第三次提出那個問題,就是你吃土豆不厭倦嗎?但我不好意思去說。我知道有很多問題都是因爲不好意思去說就那麽不了了之的。我想到從趙匡胤那個年代至今,該有多少此類情況,多少個問題都因此被忽略了啊,而且將來還勢必如此繼續下去。我很難過,內心充滿了遺憾和苦悶那樣的東西。

     我于是走到窗前,看見外面下雨了。沒有閃電,沒有雷鳴,天默默無聞、悄無聲息地下著雨。這令人感到涼爽,感到秋天就要到了似的。也許它能下上個十天半月,也可能像兒戲似的鬧著玩玩就歇了。

     兒子,別想了,去睡吧。我爹在我身後說。

     好的,我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並真的邊走邊打著哈欠說,睡。

     在我進房門的時候,我又聽到他在我身後說,厭倦吃土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以後別提了。

     其實我們以前吃土豆一直是不削皮的。那時候我爹說,削皮不好,營養就在皮裏,削了皮吃等于吃屎。這一情況改變自去年冬天,那天他在報紙的養生欄上看到一則消息,說是土豆皮吃多了會得癌症。他看完後就立即拿給我看。我看完後,他又搶了過去,並找出剪刀,將那則消息剪了下來,貼在了他那本黑皮抄本裏。這個抄本裏有許多這樣的內容,它包含著種種生活常識及其他社會新聞。有一天,我閑著沒事拿那本子隨手翻翻,翻完就放在窗台上,他回來沒找到,急得跟個猴子似的。我看到他那個樣子感到害怕,當我看到他居然跑到衛生間脫下褲子坐在馬桶上裝成大便的樣子時,更感到害怕。他失魂落魄以至都忘了自己當天的屎早已拉完。天哪!好在後來我們還是在窗台發現了那本抄本,它安然無恙,一頁不少。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看過那個抄本。

     我躺在床上想到這些事情,感到心裏更加得不好受了。我並不想看那抄本,如果我真的有強烈的閱讀欲望,盡可以把它翻出來。就在他房間,就在他的床上,就在他的褥子底下,就在那疊過期的票據上方擺著。真的,我不想看他的抄本。于是我站了起來,而且還穿上了衣服。

     推開他的門,撲面而來的就是他的鼾聲。多年以來,他一直是這麽睡覺的。正像人們說的那樣,如果他不再打鼾,並不是“止鼾靈”起了藥效,而是他已死了。還是正像人們說的那樣,如果我在推開他的門時沒能被這麽巨大的鼾聲撞個滿懷,那麽可能我就死了。

     屋外,是街道上半夜來往的車輛。它們在這麽深的夜來往于我們的樓下,就像只是一群機器,而並沒有人在其中駕駛。偶有燈光從窗口照入,這使我母親的肖像在鏡框裏忽明忽滅。她還很年輕,也許談不上漂亮,但多年以來並不影響我們愛著她。我的外祖父外祖母並無兄弟姐妹,他們也沒生下七個八個,只生了我母親一人。我的意思是說,我母親多年前的死掉使她接近完美地死掉了。之所以還沒完美,乃是因爲她的丈夫和兒子還活著,還知道她曾經活著。當我們也死掉,她就完美了。到那時,世界上將沒有一個人知道曾經有過她這麽個女人,沒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春天,她和我的父親是一對柔情蜜意的情侶。據我爹說,那個春天,他和母親在一條街上走了整整一個下午,之間他們沒有一句交流,也未看對方一眼,只有陽光下的影子越來越長,直到二人分手回家。我常常感到自己就是我爹,和我的母親也那樣走過一段路,我感到她的肢體是多麽柔軟,感到她那麽美好,我多麽愛她。

     是的,我的母親,我媽,我娘,她死得真早,挺遺憾的。不過也死得其時,她不再衰老,不再大媽,我真希望她連我也不生就死掉,那樣的話可能會更好。可能,我這想法有點自私。

     老子,我喊了聲,想看看他醒著沒,所以又喊了聲,爹。

     他轉了個身對著我,但鼾聲未曾停止。看來他睡得很沈。

     那個黑抄本就在他的腦袋下壓著,所以,我去搬他的腦袋。他的腦袋還挺重的,估計有四五斤,看來我得兩只手去搬。在搬的過程中,我想到砍頭,也就是說,人的頭砍了,大概大點的四五斤,小點的三兩斤。于是我痛苦地想,爹,我沒有砍你的頭,請你原諒。

     他還是沒醒。即便我像搬個大菠蘿那樣搬得他腦袋或東或西,他仍然不醒,持續發出巨大的鼾聲。說實話,我爲他年紀至此仍有這麽好的睡眠感到慶幸,另外,我也爲他像個豬那樣睡得這麽死感到羞辱。于是,我對著他的耳朵又喊了聲:爹。

     聲音不大,因爲我不想吵醒他。

     終于,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在那個方位找到了抄本。它確實在褥子底下,確實漂浮在一疊過期票據的上方。因爲黑,當我掀開褥子發現它的時候差點以爲自己在父親的床上發現了一個方方的地道入口,腦子嗡的一下,一陣暈眩。

     爲了不使燈光轉彎到達父親的床頭把他搞醒,我只好找了半截蠟燭。半年前,我們這兒曾停過一次電,蠟燭是那時候買的。後來電來了,蠟燭被我隨手塞在床腿的一個被蛀空的洞裏。沒想到我居然能清晰地記起半年前的事,並准確地從黑暗中把它從洞裏扒拉出來。很短的蠟燭頭,因爲季節,已發黃發黑變形癱軟,簡直像一截疲軟的雞巴。

     在抄本上,我沒能發現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當然,提到興趣,正是我的弱項。我對什麽都沒有興趣。這是爲什麽,我想可能惟有我早已死掉的母親可以解釋。

     我已說過,我其實並不想看這個抄本。現在看了,也沒有什麽能讓我産生興趣。我只能信手翻一頁,然後簡單說一下其中內容:

     這一頁說的是,小營公社的社員在光榮正確的偉大的毛澤東思想的指引下,在公社黨委書記周克民的帶領下,對小營公社6871畝良田進行了改造,按照科學方法,分季種上了玉米、小麥、黃豆、水稻和高粱等農作物,並于當年獲得了巨大的豐收,農業産值較之于去年,有了54.83%的提高。社黨委書記周克民在介紹經驗時,說道:良田惟有深耕細作……

     我說過,我不感興趣。看完我感到困了,但我怕自己再次忘掉,從而使父親因找不到而感到日子過不下去,所以,我起身吹滅了蠟燭摸黑又進了父親的門。我要把抄本放回原地。

     我想,如果他這次終于被我搞醒,並怪我又偷看他的抄本,那麽我就告訴他,看了《良田惟有深耕細作》一文,我治愈了你所討厭的小男小女思想。

     當然,我的意思他還是不要醒的好。所以我仍然輕手輕腳,像一只腳上長肉墊的大狸貓。

     當我搬他腦袋的時候,結果落了空。我又順著腦袋的方位往下摸,那底下很可能是屁股(他愛蜷著身體睡),還是落了空。床上無人。

     去哪兒了呢,我的老子?

     我擡頭看看牆上的母親,一道燈光驟然照在她年輕而冰冷的臉上,令我驚出一身冷汗。我感到沒有了父親,我的母親是多麽可怕。我得立即去找。

     我知道他很可能在樓下。有一次也是這樣,他抱著樓下一根電線杆子待了半夜。

     但我跑到樓下,那根電線杆上沒有他。四周也沒有。我突然就想,也許他跑到小區南邊那個操場上練身體去了呢。他每天早上可都是要去的,也許今天想第一個去,爭個頭名。不過,你已知道,我跑到操場上也沒能找到他。

     在找的過程中,我也並沒有喊叫,我擔心把小區內的人們吵醒,他們窗戶一個一個慌張地亮起來不僅會讓我再次感到不好意思,更主要的是,那樣讓人覺得真的發生了什麽禍事。嗯,那樣不好。

     就是說,我根本沒有可能找到他。如果我最終找到他,那是天意而已非我找的結果。

     這樣說,我後面就好說了點。

     我是在小區五百米開外的公路上找到他的,那條路最近不通車,因爲正在施工。不知道他們施什麽工,也不知道施工單位盡是些什麽樣的人。我每天都能看到他們桔黃色的頭盔,如此而已。他們在路上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洞,我的父親正在洞中哼哼叽叽。

     是我老子嗎?我蹲在洞口朝下面喊。

     嗯哼。洞裏面發出這樣一個聲音。

     我只好趴在洞口朝下看,希望看見是他。借著路燈的光,我看見他的腦袋,滿頭白發的腦袋,對比于洞內的黑暗,他的腦袋非常出色,簡直像施工人員經常發現的一顆雪白的骷髅。

     爹,是你吧?我再次問。

     他果然仰起臉來回答我道:是啊,是老子。

     你沒事吧老子?

     沒事,就是膝蓋跟胳膊肘擦破了點皮。

     你怎麽掉到洞裏的呢?我說。

     他說,是這樣的,你偷走我的抄本後,我發現又進來一個人,是個姑娘,很年輕漂亮,她扛上一袋土豆就跑了,我就跟著她追了出來,追到這裏,發現她掉到洞裏來了。

     你又做夢了吧,我說,好吧,那姑娘呢?

     沒做夢,難道你沒偷我的抄本?

     拿了。

     那姑娘是後進來的,她掉到洞裏來了,我非常後悔,如果我不追她她就不會掉到洞裏。所以,我也下來了。

     知道了,爹,你是想救她嗎?

     是的,她是一個好姑娘。

     那她人呢?

     可能走了吧……我不太記得了。

     我只好趴在洞口想了許久,等我想清楚了,我說,爹,快上來吧,回家吃點土豆,單田芳早上的書場也快了。

     不僅如此。

     最後,我終于流了淚,說了句肺腑之言,我說,爹,你真是好人,等我老的時候我也要像你這樣。

     作者:曹寇,1977年生,南京人,先鋒小說家。著有小說集《操》、《喜歡死了》、《越來越》、《屋頂長的壹棵樹》,長篇小說《十七年表》,文史作品《藏在箱底的秘密性史》,隨筆集《生活片》。

     題圖:The Little Potato Peeler,Albert Anker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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