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合理的生活  什麼是值得追求的人生|熱風青年成長營
2016/5/8 今天文学

     編者按:《今天》2016年春季號已經面世。收錄楊慶祥、陳梓鈞、夏笳、劉洋、飛氘五位作家的科幻小說專輯、青年實踐評論小輯、細讀與詩評、唐克揚小說集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成長在「熱風」

     ——寫在第二屆「熱風青年成長營」籌備之際

     2015年7月中旬,上海一群高校同仁在崇明島辦了一個名叫「熱風青年成長營」的活動,三十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和十幾名仍願保持「身內的青春」的高校教師一齊來到崇明仙橋村,島上的村莊美麗而靜謐,留居的多是老人,午後炎日照耀下,似乎連空氣也紋絲不動,「這下子熱鬧了!」是村裏人對我們說的最樸實的歡迎語。接下來的十天裏,又不斷地有受邀前來的教師、鄉建青年、「工友之家」的工友們到達,大家相聚了,他們的發言攪動起新的問題,甚至爭議,然後又將他們送走……迎來送往,現在想來像是在過一個盛大的節日,忙碌、緊張,興奮,時不時地又感到有些落寞。

     戴錦華老師過來給營員們講課,看到活動的安排方式和營員們的狀態她評價說這是第一次由高校系統出面主辦的鄉建夏令營。高校依託自身的教育資源優勢,又能不囿於一般的課堂講授模式,而是主動地向「鄉建」等社會運動組織所創造出來的青年培養模式學習,嘗試重繪知識圖景,溝通理論與實踐、個體成長與集體生活的關係,這一步,邁得正當其時!獲得這樣「歷史性」的評價,當然令每一個參與者都大喜過望,再回頭去審視我們最初的起念,以及籌備過程中反復的討論和斟酌,當時小心翼翼地確定各環節形式,安排課程和日程,活動的輪廓和眉目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在這個緩慢的過程中,確實,每個人心中都是懷着這樣的理想的。

     然而在活動實際展開的過程中,它其實又在不斷給我們提出更多、更難解的問題。每個人都是具體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某一刻的情境也是具體的,那麼所有這些理想型的原則如何才能化為豐滿、柔韌的日常形態,使人可以落地、可以踐行、可以堅持?為了一定程度地實現這種轉化,我們特意設計了團建活動體力勞動小組自管理職能分工等形式內容,希望在一個定制的實驗性的情境中,營員們能獲得一些觸動身心的體驗。當然,因為問題本身的重大和艱難,「觸動」之後人們往往才開始面對真正的考驗。最近我重讀了學員們在結營後寫的小結,學員們在小結中所表達的認同與選擇的困難,特別發人深思。他們文中不斷流露出真誠的、帶有痛感的追問與反思,這多少表明,熱風青年成長營的課程、論壇、勞動安排,以及由此形成的某種氛圍,確實衝擊了大多數營員原以為十分穩定的關於自我和世界的認知圖景,接下來,我們所有人都需要在現實生活中,在知識和實踐交互的層面重建自我與外部世界的關係,才有可能再次獲得身心的平衡與統一。對於一項致力於創造希望的空間的當代青年成長計劃來說,青年們的自覺意識是最寶貴的收穫,同時也為計劃本身提出了更大的挑戰,因為這個問題重重、讓人感到困惑和壓力的路口不是我們的目的地,而恰恰是作為教師必須有所警覺的——迷茫常常也是滋生虛無或犬儒後果的土壤,唯有改變世界的堅實行動,才能治癒不斷深入了解世界可能帶來的個人精神分裂。因此,在這個充滿張力和阻力的途中,我們需要切實地去考慮青年(知識分子)在當今時勢中的操守基礎和可以踐行的道路。

     尋路的過程難免漫長。我想在第二屆「熱風青年成長營」籌備工作啓動之際,借助於上屆學員們的感想和視角來清理一下活動的得失,重溫將「熱風」同仁們聚攏在一起的初衷,對即將進入新一輪工作的我們來說,是必要的「打氣」,也是必須的反省。

     一、初衷

     在成長營的開營典禮上,作為主辦方的負責人,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的薛毅老師面對全體營員講了一段有趣的經歷:2014年夏天,我們受邀去福建山區參加了一個由鄉建團隊主辦的支農夏令營,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這類性質的活動。老實說,雖然對中國大陸新鄉建運動的志願者們始終心懷敬意,但剛到營地之初,我們對主辦方的安排和工作方式還是有很多不適應、不滿意和不能理解的地方,甚至因此擔心由我們帶過去的幾名學生的狀態。然而幾天過後我們發現,雖然條件艱苦,紀律嚴苛,自然災害還猝不及防地降臨,給營員們製造各種驚險和麻煩,但這些年輕人們卻一天天變得更精神了,相互之間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認同——當然他們也爭吵,爆發出激烈的情緒,但爭吵是出於嚴肅的討論,是為了拿出他們即將進入的支農實踐的方案。

     所有這些現象真是太新奇了!當然,這本該是一座理想的大學中常見的風景,但我們都知道,在最近十年的「正常」大學中,為公共問題、社會服務而展開熱烈討論的氛圍是多麼的稀薄,更別提由此形成一種新生的凝聚力了。至少在我所了解的上海地區的高校中,「種草」、「拔草」、「買買買」、「說走就走的旅行」,或者以不同程度的「粉絲」心態追踪大眾文化工業所生產出來偶像與故事……種種消費文化形態,已成為年輕人們日常相互交往、自我表達,以及獲得滿足的基本媒介。極端務實的職業規劃訓練和種種「小時代」式的歡愉與幻想構成了當前校園文化的兩頭,在本該是當代青年最重要的精神成長空間的大學,卻出現如此倒置,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深思的教育問題。

     這次和鄉建工作的短暫相遇成為我們後來策劃熱風青年成長營的重要觸機,在福建山區的那個星期裏,我們每天都在營地各處走走看看,親身感受到活動的推進在青年學生群體中,在我們和鄉建青年間促成的化合反應,感受到「朝氣」和「生氣」在有效的組織和交往中漸漸釋放,形成營地中的舒暢氛圍。我之所以想要努力表達出當時的活動帶給我們的這種氛圍感受,是想特別強調,在這裏,一種活生生的集體實踐形態,讓理想和正義的知識變得具體可感了,而我至今還無法用清晰的話語來描述這個過程。這種富於魅力的實踐形態當然和中國百年鄉建運動積累的資源和傳統相關,但在這裏我無意也無力討論百年鄉建的複雜脈絡,我只是想從具體的實踐層面,談談我對這個神奇的「化合反應」的一點認知。

     首先是身處農村基層的「鄉建青年」們在活動中發揮的主導作用和感染力。他們是走在另類發展道路上的大學生們,剛畢業不久或者甚至還未畢業,他們的選擇、感受和想法,在當下主流的關於青年的表述和討論中基本缺席。我的那些來自城市的學生,初到營地,心中很大一部分疑問也來自於無法信任這些過分年輕和普通的工作人員,不信任他們能給予自己好的「教育」。然而這些青年們,在當下經濟、文化、人力等大多數資源都被從農村抽離的情况下,返回空殼化的鄉村,常年駐紮,從平民教育、文娛活動、生態農業、鄉村環境治理、鄉村金融保障體系建設等多個角度進入村民們的生活世界,嘗試為鄉村謀求福利和幸福,這份志向和歷練,將他們鍛造為腦體並重,敢於獨當一面的人才。韓少功曾談到,當代文明「知識危機」的病症之一便是「知識正在以脫離具象、脫離實踐的方式大規模傳播」,而在這些鄉建青年們的身上,我們恰恰看到,知識或理論並非是以言說的方式,而是以一種人格化的形態顯現出來,在他們處理事情,在他們和一個個具體的生活處境對話的時候,知識本質上所具有的詩意和力量便隨着事務的進展自然流露出來,令人感佩,給人教益!於是,在鄉建青年們嚴格而又平等的帶領下,「普通城市青年」的心態開始發生變化,大家的參與感和責任心都增強了。這個條件艱苦、資源匱缺的小小空間,不再是「我」來尋求體驗消費的地方,而是此刻「我們」的「大家庭」,它需要每個成員用昂揚的鬥志和實際的行動去建設和完善。不難看出,在這心態的轉變中有一點微妙的意義生長出來了,這個特定場域中的活動,在人心層面使得現代城市生活中幾乎覆蓋了一切公共關係的「消費與服務」的邏輯稍稍鬆動了,一種更具共同體意識的生活邏輯和心理邏輯,在鬆動的縫隙中發出了新芽。

     對我們來說,鄉建青年知行合一、腦體並重的狀態,以及「普通城市青年」的變化,都深具啓發性,同時,這兩樣事實又像是一個情境隱喻,它提示出在一切資源和支援都匱乏的情况下,個體和集體煥發出精神力量並創造積極文化的可能性。這種主要是由一線的鄉建志願者們實施和呈現的實踐形態,當我們試圖去講述它,似乎很難說出它特別的亮點,甚至很多工作人員自身也不善言辭,不長於理論,無法到位地總結和闡釋自己的實踐經驗。就像此刻,我無比沮喪地感到,它的那些具體可感的優長其實尚逃逸於我的言語之外,超出了我的清理和解讀能力。然而反過來看,這種難以表述的尷尬,也照出了當下知識和大學教育的盲區,那個知識話語尚無法穿透的區域,那個理論、實踐、情感、品質交錯叠合的層面,或許正是我們需要去深入探索,並將其整合進體制內的教育實踐的一個重要板塊。

     因此,在首屆「熱風青年成長營」的招募書中,經過深思熟慮的討論,我們明確地寫下了對當下社會和教育狀况的不滿,以及對改變的渴望:

     在目前日益功利化的社會大環境下,教育只滿足於培養職場「精英」,愈益遠離了土地、物質勞動和底層社會,關懷身邊現實、構想未來社會的理想也變得日漸模糊……種種問題,都不利於當代青年的健康成長。

     在當前嚴峻的局面下,教育必須重新肩負起化育青年的任務,幫助青年們成長為有理想、肯擔當、能踐行的一代新人。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我們策劃了「熱風青年成長營」,並熱忱邀請青年們加入,嘗試通過共同的學習和生活一起來建設希望的空間。

     ……讓我們在成長營中相遇,破除學院與社會、知識與實踐、城市與鄉村、上與下、你與我等社會區隔,在新的聯合中衝破束縛着我們的思想和心靈的各種牢籠,探索改變自我和改造社會文化的可能性。

     簡言之,每一屆熱風青年成長營都會選擇具有現實感的社會或思想議題,作為活動期間研習和實踐的主題,以期接近「讓知識連接現實、連接土地」的目的。在夏令營這一段相對封閉的時空中,我們會借鑒「鄉建」及其他社會運動組織所創造出來的青年培養模式,精心設計集體生活的形式,使得學員們不僅僅是在知識層面,更能在經驗層面體會到不同於主流的生活邏輯和思想邏輯的魅力,於是相信——即便是半信半疑地,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是有可能實現的,但它們從不會輕易降臨,未來首先取決於我們自己決定做什麼樣的人,取決於我們的認知、擔當和堅持。這便是我們舉辦「熱風青年成長營」的初衷和旨歸。

     二、重構認知圖景

     第一屆熱風青年成長營的主題是「城市與鄉村文化」,毋庸贅言,這是中國社會最為重要的一對二元關係,但對大多數90後大學生來說,「城市與鄉村」這一話題所具有的豐富的問題性已經流失,這個詞組在他們眼中變得扁平、理所當然,激不起太多的想像和興趣。正如一位學員在朝話上談到的,當她表示想去參加鄉建夏令營時,她的父母親戚們便開始用固定的思維勸說她:「上海的女孩子不會像你這樣跑到窮鄉僻壤去參加夏令營的,把自己打扮好,吃美食,女孩子不就應該是這樣子嗎?」這樣方便、舒適的生活,對於一個生在城市小康之家的女孩子來說,確實是更自然,更容易親近的,作為年輕人,她有她的模糊的不滿感,渴望更多的不一樣的經驗,然而這更多的「經驗」對於「我」來說,又究竟意味着什麼呢?又如另一名學員在結營後寫下了這樣的反思性的回顧:「我從小學、初中、高中到大學,是從村莊、鄉鎮、縣城到大城市的,感覺就是一步一步往上爬,一步一步走向城市……我從來沒有回顧過被丟置在背後的故鄉,因為我自然地認為我去城市,不代表離開農村,因為我和農村的關聯是交融在一起、不可分割的。」這份誠實的回顧告訴我們,即便是在有着農村生活經驗的學生那裏,目前中國城市與鄉村發展不均衡的狀態也已經基本「自然化」了,城市與鄉村似乎只是人類的兩種不同的居住形態,各有各的空間,各有各的活法。當然,在現代世界,人們——尤其是年輕人,會更嚮往或者更習慣城市生活,城市被認為有更多更好的機會,因而也更具活力。那麼又該如何看待鄉村與城市的差距呢?如何看待人才及其他資源從鄉村往城市的單向的流動?事實上,因城鄉差距而造成的種種不和諧甚至不道德的現象,在我們這個信息時代是很容易被看見和聽說的,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很多的信息材料,但有意思的是,當一名好學上進的年輕大學生講述他遊走在城鄉之間的經歷時,卻會幾乎無意識地將不和諧的信息擇除在敍事框架之外——不是去深透地思考這些現象、信息和「我」的位置及生活軌迹的關聯,而是站在一個固定的敍述模式中,無視種種經驗事實其實已經對敍事的基本框架造成了嚴重的蛀蝕。於是,在這個依然圓滿的「意識形態回路」中,鄉村可以作為懷舊的對象和「我」的生活史相連,而這個對象化的位置同樣可以輕易地被置換成觀看的對象、消費的對象……

     舉這兩個例子是想說明,在近二十年來不斷升級的發展主義的觀念環境中,不僅城市與鄉村的關係問題,還包括更多的關於中國歷史和社會結構的認知,都被壓成了一張張意識形態薄片,90後的學生們就生長在這樣的空氣中,接受着這類似的「常識」,不知不覺間成為扁平化歷史敍事的囚徒。當代青年在理解自我、社會與時代時,缺乏形構更加深廣的認知圖景的視野、想像力和思想方法,這一文化現狀,是我們想要促成的「改變」的最基礎的障礙。因此,成長營文化課程安排最主要的任務,便是破除意識形態之牆,幫助青年們認識到須以複雜、嚴謹的思維方式面對問題。

     也是因為「破牆」的心情過於急切,在第一屆成長營中,我們安排了大量的文化課——理論、歷史、文學、影視、另類實踐案例……多方出擊,這多少有點擠佔了調研實踐和勞動的時間,因此也減弱了成長營所應達到的「實踐」體驗深度。這對我們來說是個不小的教訓,舉辦熱風青年成長營最重要的初衷,是希望能在理論與實踐交互的關係中,發現並創造新文化、新生活的可能性,所以,雖然世相喧囂、峻急,主辦者們還是應葆有耐心,拿捏好做事的節奏和分寸,堅持腦體並重,理論和實踐有機結合的做事方向。身體行為與思想認知相搏相生的成長,難免會緩慢一些,但卻更加扎實可信,一切建設新文化的實踐應具有這樣淡定、堅韌的品質。

     因為有了這一點教訓,思想中多了一份自覺和警覺,在接下來的青年成長營的活動安排上,我們將在已有經驗的基礎上有針對性地進行調整,為所有營員打開更豐富的體驗空間,這些暫且未知的空間和關係,這些在青春的熱風的鼓蕩下可能推開的天地,或許就能成為新的文化意識萌生的環境吧,當然,對創造新文化的空間的探索,我們總需保持足夠的冷靜和審慎。

     理論學習最大的意義在於將「常識」問題化,洞穿意識形態幻象,並啓發別樣的思路。當戴錦華老師在成長營簡短的開營儀式後開講《叩訪六十年代》,朝陽下的大棚教室中漸漸形成攝人心魂的歷史氣場。毛澤東、甘地、法農、馬丁·路德·金、切·格瓦拉、薩爾瓦多·阿連德……這些六十年代的旗幟人物、偉大的「思想者與行動者」被初次或重新介紹給同學們,雖然1960年代離我們現在還不算特別遙遠,但在後來冷戰的勝利者主導的歷史書寫中,他們的形象遭到嚴重的塗抹和删改,相應地,這些二十世紀的卓越人物所體現、所代表的追求歷史正義方向的社會運動——它們曾經真實而廣泛地存在着,經過二十多年的意識形態洗刷,也褪色為灰敗無用的歷史渣滓,大多數時候我們並不去想這些史實的存在及其和我們的關係,有時候我們談論起來,又常常輕佻地、不假思索地將其譏為幼稚、暴戾、荒謬的烏托邦狂想。然而,歷史真的這麼簡單嗎?還是我們的腦子太簡單了?這樣的發問,配合翔實豐富的六十年代史料,以及對資本主義全球化歷史所造成的世界格局的分析,有效地鑿開了所謂「歷史常識」貌似堅固的圍牆。當然,在成長營有限的時間裏,我們全部的努力也只能幫學員們鑿一個洞、開一扇窗,大片的認知地圖還需他們自己在不斷的摸索和驗證中去描繪。尤其可喜的是,在一位學員的結營報告中我們讀到了這樣不盲從、有反思的思想總結:「在經歷了小世界的瓦解,新的認知圖景的構建以後,我現在在思考,幫助我構建起這個不同的世界的知識究竟是從哪來的?它們真的可靠嗎?當然,在接受了成長營中的方法論啓蒙以後,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求一個非此即彼的答案,而是先盡可能地貼近歷史的脈絡,貼近歷史中的人的真情實感。這個貼近與梳理的過程,也是將『我是誰』、『我想要繼承怎樣的生活道路』這個兩個問題和歷史編織在一起的過程。」這正是我們期望看到的一種對待知識和歷史的態度。

     三、「鄉村建設,意在整個中國社會之建設」

     將視線拉回中國,薛毅老師講授的《梁漱溟與鄉村建設理論》的新穎之處在於,他始終強調梁漱溟的鄉村建設理論是近代以來尋求中國問題解決方案的思想譜系中的一個重要環節,而不應被理解為文化保守主義的田園夢想,這一點,也是梁漱溟在他的《鄉村建設理論》中明確說到的:「鄉村建設,實非建設鄉村,而意在整個中國社會之建設,或可云一種建國運動。」通過對梁漱溟這位獨特的民國人物的「知—行」軌迹的還原和深入辨析,薛毅老師試圖引導在座的年輕人構建起理解中國鄉村文化的多維的參照系,既看到在現代化進程中被剝奪、被毀壞的鄉村,也要看到鄉村的文化主體性,中國的鄉土世界在經歷了現代歷史的淬礪之後,其機體中或許留下了可以矯正發展主義道路的若干提示——人類在「發展主義」這條瘋狂的快車道上,正在高速消耗着自然的資源、人性的資源,這一情勢催逼着我們,必須建設別樣的組織結構以及生活方式,來終止這一亡命奔走的行為。

     在「尋求現代中國問題解決方案」的思想理路中閱讀梁漱溟,能發現很多對我們今天仍有啓發的問題,以及現代中國不同政治實踐者之間深刻的歷史關聯。比如學員張振同學就特別關注梁漱溟在《鄉村建設理論》中提出的工業化方案:「工業向鄉村分散,農業工業相結合,都市鄉村化,鄉村都市化,這許多本是世界的新風氣新理想。其中其實含有人類自然的要求。可惜他們工業先進國已經走入歧途,返回頭來很難。」這樣的「奇思怪想」,我們又隱約能在新中國五、六十年代的社會運動中看到它的投影,比如「作為克服腦體分化的一種嘗試,要求幹部參加體力勞動;1958年『大躍進』時期,向地方下放權力,通過舉辦社隊企業來推動鄉村工業化;依託人民公社這一單位實現地方的『工農商學兵』一體化、農村就地城市化,等等。」對此觀察,薛毅老師給出的解釋是,梁漱溟的將工業「內嵌」於農業 / 鄉村的設想,和毛時代對蘇聯式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反思與克服怪圈的努力,確實內在於同一問題脈絡之中:一方面,在一個列強環伺的現代世界,中國必須靠大力發展工業走出一條「翻身之路」,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另一方面,在十九至二十世紀的變局與危局中誕生的中國現代思想,對這樣一個打進來的「西方現代性」一直抱持複雜的態度,中國現代早期那些最優秀的思想家們早就對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在社群和個人身上造成的種種問題做過深刻的批判。因為有獨特的中國記憶、中國經驗,在我們的現代歷史中,始終閃爍着探索另一種現代化道路的思想光芒。⑨

     將梁漱溟和毛澤東參照起來看,考察他們在鄉村和現代化問題上的「反常」思路,或許能幫助成長於後冷戰時期的營員們更加平心靜氣地去體會如此構想─實踐背後的良苦用心,以及他們了不起的理論想像力。梁漱溟在《鄉村建設理論》中頗為詳細地描述了中國鄉村「禮俗社會」的構造特點和精神內涵,簡言之,那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每個人在其中都有自己確定的份位和功能的熟人社會,因為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在長段的時間和持續的交往中生成的,也因為鄉規民約的教化,在這樣的社會裏面,人與人之間除了利益和功能性的關係之外,還充滿了很多不同類型的、非常人性化的關係:責任、義務、情感、審美等等,所有這些關係,像網一樣遍布在人際之間,並且按照習俗觀念,無法用某一種一般等價物來加以兌換,由此,這種複雜多元的鄉村人際網絡抵制着貨幣主義,或者說現代的簡約的利益關係的收編。梁漱溟和毛澤東都強調「建立近代工業社會」的中國社會發展的方向和中心目的,但問題是,這個現代化的工業社會應該安放在怎樣的組織構造中呢?是典型的個人主義大都市,還是一個理想型的有機社會?兩種思考和選擇,涉及到對政治空間、社會空間完全不同的想像。在前文提到的工業內嵌於鄉村、地方「工農商學兵」一體化等另類願景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創造新社會的努力。農業社會以及和小農經濟相配的一系列社會關係,在現代轉型過程中必然會遭受劇烈的衝擊,發生斷裂、重組或變異,但這個中國基層社會變動、重組的過程,至少在毛和梁的政治想像中,應是提煉——或者說「再造」一個現代有機社會的過程。新中國建立初期,在政權的主導下,教育、醫療等若干重要的現代公共服務被組合進原來的鄉村社會結構中,擴大並豐富着鄉村生活的內容,也直接促進着鄉村的現代轉型;同時,有機社會內部交織生成的關係網又能很大程度上阻隔工業化、現代化和逐利原則的緊密結合,以避免隨着物質生產的發展而出現嚴重的財富、權力分化。

     遺憾的是,這個「都市鄉村化,鄉村都市化」的方案在現代中國並沒有最終完成,我們也無法回避其在實施過程中所遭遇的內在困境。 ?再一次,我們的課程教學止步在巨大的歷史難題面前。後來,在學員的小結中我讀到這樣一段話:「7月23日下午我離開上海時,在上海火車站看到龐大的建築群,拔地而起、高聳直立、睥睨人群,黑色的冷酷的玻璃幕牆上浮出『XX集團』幾個毫無感情色彩的大字——頭一回,大概是已在我內心盤踞、潛伏了很久的想法,終於因眼前這誇張的景觀衝破我的心口,帶給我難言的痛苦:原來,在我內心深處一直悲觀地覺得,歷史上的這些反抗的力量都太微弱了!最終的結局也並沒有克服(更何談超越)資本主義,反而是與之混在了一起。反抗和『另類探索』的出路究竟何在?」誠實地說,這樣的想法大概也盤踞在我的心頭。理論學習把我們帶到歷史認知的前沿地帶,同時在前沿之外顯示歷史的深淵。我想,我們在高校課堂之外辦「成長營」,嘗試用「成長營」這種形式去重新組織和傳播理論知識,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這種面對深淵的感覺在困擾着我們吧。

     四、交往中的實踐與覺悟

     成長營是一個聚合有志青年,嘗試溝通經驗、理論與實踐的場域,在這裏不僅展開理論地講授和探討,更致力於營造與我們的思想和追求相應的感性的氛圍和生活形式。補充說一句,這也是主辦方工作人員會在選址、後勤、團建形式等「非學術」的方面耗費大量心力的原因,我們希望空間和形式本身,能給人以啓悟——關於什麼是合理的生活、什麼是值得追求的人生,而對這樣的大道理的體會,援引一位老師的話,甚至可能具體到一些非常小的生活細節,比如什麼是真正的美食、美景,如何傾聽並聽懂別人的談話……當這麼說時,我其實覺得有點悲哀,我們時代的價值標準已經被塗抹到如此混亂的地步,一些基本的要求甚至需要花很大的力氣去清理、去矯正。

     食物的真味是美好的,鄉村綠意葱蘢的景觀是養眼的,但更深層次的審美體驗和精神體驗,卻無法僅僅通過觀看獲得。比如下個稻田拔個草,只是時間很短的一次體驗勞動,然而在經歷了一點辛苦,了解了一點關於土地和植物的習性之後,有同學說,「再看這片拔過草的稻田就不一樣了,雖然自己只拔了短短的一段,但它好像就是更清爽了,蟲鳴也更清晰了,稻子都在使勁長,使勁長。那一刻,彷彿真理解了荷爾德林所說,『充滿勞績,人,詩意地棲居大地之上』,這句已被房地產業用濫了的詩,總是被去掉第一句,但沒有勞績,一片稻田,再好的風光,充其量只是讓人感到美麗,而詩意,那種創造生活、熱愛生活的感受,不經過勞作,怎麼會降臨呢?」?在這裏需要特別提一下的是,對於這種外來的「體驗者」的身份,營員們並非沒有自覺,但對身為「體驗者」的局限的反省卻也有可能轉換為深入歷史認知的感覺通道。常年從事農業勞動的農民大概很難有這樣輕盈的欣悅之感,這樣看來,作者的書寫有些過於審美化了,不過作者的欣悅之情,很大部分應是來自於古老農業勞動方式所內蘊的記憶和智慧,來自於當進入勞動情境時,個人對這經驗靈光乍現般的領悟——一種深切的審美體驗,它來自於參與、付出,以及個人和勞動對象之間不斷生成的有機的關聯,這種審美展開的邏輯,或者說「詩」的邏輯,在目前主流的現代生產方式(它的極端是高效的流水線)、生活方式中已難以尋迹。

     最後,想簡單談談「交流」的問題。尋求交流,尤其是對一些思想論題的高質量的交流,應該是一些受過相當不錯的思想訓練的同學來參加「熱風青年成長營」的一個重要原因。但熱風青年成長營不是「頭腦風暴營」,也不是一個高端的理論訓練營,我們希望達到的不僅僅是高效的智性的交流,而是希望微弱的聲音、真實但未及整理的經驗、樸實的善意、尖銳的痛感?都能在這個環境中得到尊重和傾聽。這樣的交流可能一時比較散亂,理解彼此也需要更多的時間、耐心,甚至小心,但它卻是更真實的,承載着更為豐富的人性的和現實的內容。在課程安排上,我們也設計了類似的交流的挑戰,我們邀請資深的高校教師來講課,設計「高精尖」的知識化的課程,也邀請一線的鄉建工作者工友新工人文化的建設者,他們帶來和高校裏很不一樣的經驗和話語方式。因為這樣大膽的安排,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成長營內部一些緊張、不和諧的狀况,比如鄉建青年講述自己的經驗和道路,因為講得過於平直和隨意,倒讓「熱風青年」失去了聽講的耐心;工友王德志,說話口無遮攔,也不會管什麼「知識上的嚴謹」,當他把新工人的經驗和政治、文化訴求混搭着他特有的幽默、硬氣講出來時,有的人覺得刺耳,有的人深受震撼;還有每天都會出現的,同學們在討論問題時因彼此間的差異和隔閡「欲言又止或不歡而散」……不必諱言這些緊張的狀况和交流中打掉的折扣,因為,無論是想要進入更廣闊的實踐領域,還是尋求建構基於深層理解和共同行動的共同體,這樣的目標,都不可能在一個高度純化的環境中完成。相反,我們既要看到知識話語在清理和提煉對象方面的優勢,也要意識到其局限,面對比知識混雜得多的生活和實踐的領域,我們的思想得葆有彈性,交流和介入的方式也不能拘於一格,尤其是對一些在我們的知識話語中還無法安放的經驗和情感,須保持尊重和敏感,這樣一種態度,或許倒是更加本源的「知識化」的態度吧。

     特別高興的是,在一些知識基礎特別好的學員身上我們看到了這樣的轉變。從一開始急切地用抽象的語詞談論結構性、整體性的問題,到漸漸有所感觸,謙虛地放下自己所擅長的話語方式,開始意識到,交流的答案和有效性,並非僅僅出於「邏輯推導和知識論辯」,還需「更多地關注情感面的呈述」,?而我相信,在這位同學關於「交流層面」的意識中,還有更多未及表達的複雜感受。和夥伴們一起唱一代人的歌,分工合作完成清理後廚的勞動,一起在田埂上漫步,說點什麼或什麼也不說,玩一個「國王與天使」的小遊戲,從此每天都惦念着要為一個人默默地做一件好事,像狐狸和小王子之間的「馴養」約定?嘗試以多樣的、創意的方式建立聯繫,並不是搞「反智主義」,也不是讓善於思考的同學放弃對問題的追索,而是將對世界的多樣性的理解作為前提,再將理念與問題下沉到具體的的關係和行動之中。當然,瑣碎的工作,和現實的博弈與妥協,常常也讓人不勝其煩,不像知識的世界,清堅明晰,可以清楚地為我們畫出問題的形狀。

     理論與實踐、知識與日常生活如何溝通,如何「相互校正,相互促進」?這是個頑固的老問題了,而這個問題,也不是用言語論證可以解決的,我無意在此展開這個問題,只是想到那種纏繞着我們的面對「歷史的深淵」的感覺,如果孤獨的智性思考無法帶領我們穿越深淵,那麼,作為知識者,也許是該突破熟悉的圈子,做點力所能及的嘗試和改變了。唯有持續的行動,和在行動中不斷生長出來的關係,可以做一盞微弱的探照燈,幫助我們照亮深淵中片段的航道線,同時,給我們信心。

     的確,我們一直處於一種非常矛盾的狀態之中……,我們的思想可以具有預見性和超前性,但我們的行為卻永遠具有滯後性和妥協的可能;我們使用着最現代化的工具,但又試圖找回漸漸消逝的傳統生活與生產方式。我們無法極端,也無法徹底放棄任何一方,於是只好在中間狀態的夾縫中生活並艱難和矢志不移地搞鄉村建設!

     ——黃志友,2005,《一年來的鄉村建設:反思與期待》?

     【注釋】

     ① 「熱風青年成長營」的學員以本科生和低年級研究生為主。

     ② 2014年7月我和另外兩名上海地區的高校教師,帶着四名上海籍的本科生去參加了第六屆「夏雨雨人」夏令營暨第十八屆全國大學生支農調研交流會(福建分會),這次夏令營由晏陽初平民教育發展中心舉辦,培訓地點在閩西山區一處廢置的部隊營房,一周的培訓結束後,大學生志願者分組去到遍布福建各地的鄉村項目點,開展為期三周的支教和調研的工作。

     ③ 韓少功在隨筆集《暗示》中,圍繞「語言」與「具象」的辯證,對當代文明提出了「知識危機」的批評。此處的概括引自芳菲、韓少功:《次優主義的生活─對話韓少功》,韓少功:《山南水北》,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16頁。

     ④ 引自第一屆熱風青年成長營學員、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2013級本科生胡冰鑫的結營報告《圍牆》。

     ⑤ 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梁漱溟全集》(第二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61頁。

     ⑥ 張振,第一屆熱風青年成長營學員,西南大學農村區域發展專業2011級本科畢業生,現在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攻讀碩士研究生。

     ⑦ 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508頁。

     ⑧ 張振在《熱風青年成長營學習報告》中根據他閱讀莫里斯?邁斯納《毛澤東的中國及其後》一書的領會,歸納出了這些毛時代推行的「另類社會建設實踐」。

     ⑨ 根據張振《熱風青年成長營學習報告》中的相關內容概述。

     ⑩ 梁漱溟在《鄉村建設理論》中闡發他的「由農業引發工業」的方案時,總不忘強調「我們盡力於農業,……假使結果不在工業上,便非翻身之路。」《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508頁。毛澤東更是多次說到,「由農業基礎到工業基礎,正是我們革命的任務。」「民主革命的中心目的就是……建立近代工業社會。」引自毛澤東《給秦邦憲的信》(1944年8月31日),《毛澤東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07頁。

     在中國社會主義時期,一直到1990年代之前,城市中還普遍實行「單位」制度,規模龐大的企業單位或事業單位不僅生產物質、精神產品,單位本身還像一個負責任的家長一般,為單位員工、子弟提供多方面的、甚至貫穿一生的保障服務。這樣一種組織結構及其建立起來的相對更加有機的人員關係,比較接近鄉村的熟人社會狀態,這可以看作是鄉土中國經驗在現代的工業化、城市化建設中投下的影響,當然也可看作是現代化建設對中國固有文化資源的主動借鑒。

     引自第一屆熱風青年成長營學員、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碩士李天蔚的結營報告。

     引自第一屆熱風青年成長營學員、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2014級碩士研究生田雨思的結營報告《熱風中的青年》。

     刊於:生態農業工作室編,2007,《田野筆記》(內部),河北: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第82–83頁。

     作者:冷嘉,熱風青年成長營工作團隊成員,任教于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題圖:Abstract Composition,Robert Goodnough 繪

     ■ 回覆“目錄”可獲取往期推送總目錄。

     本公眾號所有圖文資訊均為“今天文學”編輯製作,轉載請注明出處。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今天文学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