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的愛,沒有因為各種引誘而損傷
2016/5/28 今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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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靜,親愛的,“親愛的”在葫蘆鄉已經足夠肉麻,但我願意對你說,在心裏說。親愛的,我到底做什麼才能讓你高興一些?老實說,憑我的能力,在外面花天酒地搞多少女人都沒問題。但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我對你的喜愛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它沒有隨着時間的過去而過去,沒有因為花花世界的各種引誘而有所損傷。

     ——曹寇《金鏈漢子之歌》,刊登於《今天》2015年冬季號 總第111期

     ▎金鏈漢子之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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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李健打死了人,然後被槍斃了。不過,他本來可以不死的。

     當天傍晚,他從外面回到家。沈靜仍然在看書。而李健的老娘因為連日不舒服,加之對媳婦有氣,堅持沒有起床做飯。李健就問自己的妻子,你為什麼不學學做飯?沈靜說她這輩子也不打算學做飯,並且還補充道,這你以前就知道。李健點點頭,並沒有發火,而是在沈靜身邊坐了下來。結婚幾年來,他總是試圖和自己的妻子好好交流一下,但每次都話到嘴邊都無法開口。或者沈靜也知道他想說什麼,總是在他即將開口的時候用某句話某個動作制止了他。沒人知道李健想說什麼,就算沈靜知道,後者的不知所蹤也使丈夫的心裏話和其本人一樣在棺材窩子的地下腐爛了。我們只能猜。

     比如李健或許會問:沈靜,你知道的,你讀高中的時候我就開始追你,我這輩子也就喜歡過一個女的,那就是你,你難道覺得我是錯的?如果你不喜歡我,那你為什麼要答應嫁給我?你可以拒絕我,我不會怪你。別人拒絕我,我會打他,甚至砍他,但我不會對你那樣,難道你對這一點沒有把握?我對你有多好,全葫蘆鄉的人都知道,我不僅對你好,對你的父母,你的親戚都很好,這都是真的。問題是,你為什麼對我總是這麼不好?當然,也許你對我也不錯,也可能喜歡我,但你不愛表現,我承認,那確實庸俗。這是不是你獨特的方式?沈靜,親愛的,“親愛的”在葫蘆鄉已經足夠肉麻,但我願意對你說,在心裏說。親愛的,我到底做什麼才能讓你高興一些?老實說,憑我的能力,在外面花天酒地搞多少女人都沒問題。但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我對你的喜愛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它沒有隨着時間的過去而過去,沒有因為花花世界的各種引誘而有所損傷。看到你坐在我家,我就很高興,夜裏有你躺在我的旁邊,我就很滿足。即便在外人看來你對我是多麼冷淡,你是多麼彆扭,多麼沒勁。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說啊,說啊說啊說啊……至此,李健大概會像小時候和張明他們搖晃一棵結滿果子的桑樹那樣搖晃沈靜。果實會紛紛砸中他們,但沈靜可能仍然不會捨棄一個果實。問題還在於,李健從來沒有搖晃過沈靜,包括當天。也就是說,李健照舊一言不發地和妻子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他不斷地抽煙,耳旁則是翻動書頁的聲音。最後,他將煙屁股在煙灰缸裏狠狠摁滅,說了句“我出去有事”,就走了,並再也沒有活着回來過。

     因為跨江大橋當年正在修建,而且眼看就要合攏竣工,葫蘆鄉集鎮在那時候就已經繁華了起來。出現了眾多的飯館和娛樂場所。李健當天的晚飯就是在集鎮上糾集一幫朋友解決的,張明也列席了。當時正在飯點,張明接到電話時也已和老婆吃上了飯。但李健叫,他只好將飯碗放下,然後騎上摩托車去了。到了飯館,李健已經和其他幾個人喝上了。張明還故作不滿地表達了“不等我來就開始”的怨氣,但也很快就加入了酒席。他們一共四個人,喝了三瓶白酒。剔除潑灑以及最後剩下一點,張明認為自己起碼喝了六兩,李健也應該有這麼多。因為喝的時候很公平,每次每人一壺,不喝完其他人也不添。大概每人喝了三壺,一壺二兩,二三得六。張明記得是李健埋的單。當然,他們埋單不需要現場掏現金,“老闆,記在我的賬上”,李健是這麼說的。這筆以及之前的舊賬,在李健死後,是張明還的。喝完酒,大家還不想散。有個傢伙攛掇去唱歌,“再喝點啤的洗洗腸子”。李健同意了,但張明卻沒有去。他說趁着酒沒多到翹不起來的份上,自己想先去浴室嫖一把。李健他們唱完歌,如果想嫖的話,儘管去浴室找他。三個人就隨張明自己去了。

     張明也不是特別愛嫖娼,只是他那段時間特別喜歡浴室裏一個叫小紅的姑娘。按瞭解張明的人的轉述,張明喜歡小紅的屁股和技術。他每次去都會叫小紅,別的姑娘不太叫。如果小紅正在上鐘,他也樂意等。張明雖然小時候綽號大豬屎,但腦子也沒壞到要壟斷乃至包養小紅的地步。她只是一個婊子,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婊子就是要多跟人睡覺,否則如何供養那些所謂正在念大學的弟弟,或給癱瘓在床的老母治病?浴室老闆劉武跟張明關係也不錯,瞭解後者的心思。劉武是比張明李健他們早一撥的混社會的,當年也靠拳腳。李健等人後來居上,也曾和劉武發生過矛盾。及至李健他們意識到光靠打架不是混世正道後,他們反而和劉武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朋友。所以如果張明來找小紅,恰巧小紅沒空,劉武就會給張明遞煙,陪他在浴室前台的沙發上聊會兒。浴室前台收鞋子結帳的女的是劉武的姘頭,長的也不錯。這一點張明也知道,有時也會和她撩撥幾句,雖然她不愛搭理張明,但也不會得罪他。總之,大家都是熟人。

     果然,小紅正在忙。劉武不在,劉武姘頭則繼續面無表情地坐在櫃枱裏面看電視。見沒什麼可聊的,張明跟劉武姘頭打了個招呼就先進去了。光洗澡,他沒敢泡池子鑽桑拿房。有一回也是酒後,泡池子和桑拿差點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就穿上浴衣去一個包間候着。但他在包間的床上躺了好一會兒,小紅也沒有來。他就出包間,正巧遇到一個剛下鐘的姑娘。他問她,小紅呢?那姑娘指了指身後一個包間就徑直走了。不知為什麼,這時候的張明突然產生的妒忌之心。他湊到那個房門前聽了聽,裏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借着酒勁和這些年來攢出的膽量,加上嫉妒和好奇,他一腳踹開了房門,然後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

     這一景象導致他喪失了排隊嫖娼的意願,等那個嫖客離開,小紅來找他,他竟然一拳將小紅打飛了。劉武趕來了,後者再三致歉仍然無法使他釋然,出於報復,他提出一定要劉武的姘頭讓他搞一下才行,否則就“砸爛你這個淫窩”。劉武不同意,畢竟也是混過的,二人就打了起來。徹底激怒張明的是,他居然打不過比自己大了將近十歲的劉武,而且還被劉武一腳踹出了浴室,以至於屈辱地流下了眼淚。張明沒有辦法,只好打電話搬救兵。手機還沒電了。於是他直奔KTV,將正沉浸在難聽無比的歌聲中的三人拉了起來,再浩浩蕩蕩趕赴浴室。老混子劉武當然知道張明有這一手,早已攜姘頭離開了浴室。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四人砸了一通浴室,繼而又向劉武家開進。

     至於張明踹開浴室所看到的那個景象,知道的人其實不多,比如王勇就不知道。張明的弟弟張亮知道。當被那些充滿求知欲的女朋友問得不耐煩的時候,他只好這麼說:你還記得我們村那個老光棍嗎?福子,對了,福子。當時他起碼已經有七十歲了。張明一腳踹開包間門,看到的是福子正趴在小紅的身上無聲無息地拱來拱去。因為是背對着張明,所以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福子塌陷下垂的兩瓣屁股以及大腿內側像大象耳朵呼扇呼扇的皮肉,然後就是幾乎垂到床單上的睾丸。你知道嗎?人老了陰毛也會和頭髮一起白,不過又往往比頭髮白得慢一點。所以張明看到了福子花白的陰毛。這還是他們被踹門聲驚醒之後掉過身體後被張明發現的。小紅的陰部漆黑,福子的襠下花白,這給張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真相並非如此。張亮還是隱瞞了這個故事的核心部位。那個渾身皮肉垂掛的老傢伙不是老光棍福子,其時福子早已死掉,只是沒人知道他死哪兒去了罷了。當年他們在夜裏穿過棺材窩子經過三角塘時所看到的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衣服確實有可能就是福子的。這個嫖娼老頭不是旁人,正是張明和張亮共同的爸爸。張氏兄弟的媽媽猝死於莊稼地後,張父就開始了他勾三搭四尋花問柳的瀟灑生活。他窮了大半輩子,在晚年卻因為長子張明混出了人模狗樣以及相當的孝順而有了幹這些事的錢。不過,張氏兄弟一向只認為他和那些到葫蘆鄉來幫工的外地婦女有染,考慮到自己襠下的玩意,鑒於推己及人的原則,對老父的風流韻事也懶得干涉。讓兄弟二人尤其是張明想不到的是,父子同嫖,且嫖一人。

     對於李健的死,王勇始終將責任推給張明。如果不是為張明出頭,他怎麼會去劉武家?打死劉武也就罷了,偏偏打死的是劉武的兒子,一個小孩。如果說李健在葫蘆鄉還有過一點英名的話,打死一個小孩也徹底毀掉了它。所以王勇認為,張明後來替李健和李健的老娘操辦喪事,都是分內之事,完全不存在任何值得尊重的情義。人家為你死的,或者就是被你害死的,你不辦誰辦?每每想到這裏,王勇就不禁懷念起李健在自己中專宿舍裏躲難時的往事。他可沒有叫李健給他出頭,所以平安地度過了自己的學生生涯,然後成為眼下的自己。但這好像又並非王勇的真心實話,在同學聚會後,槓子那段話以及可能對自己產生的意義,在他腦子裏始終揮之不去。

     跟你差不多大,王勇告訴兒子,劉武兒子當時就你這麼大,剛剛變了嗓子,天不怕地不怕,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王勇不想說出這句無聊透頂的話,但還是沒忍住。劉武當然沒有回家,攜姘頭躲到了另一個地方,也沒有通知老婆孩子躲起來。就他對李健為人的瞭解,他堅信兇狠而講義的李健不會對女人小孩動手。李健確實也不想動手。他只是在酒精的驅使下衝進了劉武家的院子。劉武家那條狼狗直接撲過來咬。狼狗其實不是咬李健,而是直向張明和另外兩人撲了過來。李健只是出於面對危險的本能反應。他先是又準又狠地一腳踢中狼狗的鼻樑,狗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正要爬起,李健哪裏肯依,一個箭步上前又是一腳。狼狗於是沒有爬起,躺在地上哼哼。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李健仍然是條好漢。狼狗可不是普通的狗,體積龐大,一百來斤,與瘦小的李健幾乎等同。古有打虎武松,今有打狼狗李健。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劉武兒子本來被他媽死死摁在家裏,但這條狼狗幾乎是他的同胞兄弟,一起長大一起玩。上學去,狗會把他送到村口,放學,它已在村口搖頭擺尾迎接。可以說,孩子和狗的感情比他和爸爸劉武的感情還要深厚。見自己的狗被李健兩腳踢倒在地,這個剛剛變嗓子滿臉青春痘的孩子頓時兩行熱淚就流了出來。做母親的,豈能想到兒子陡然有那麼大力氣,很輕鬆地就掙脫了媽媽的束縛。他順手抄起桌子上的剪刀就跳到院子當中,要和李健拼命。李健也是大意,愣是沒把小孩當回事,被一剪子紮在胳膊上。他啊喲一聲,本能地一揮胳膊,小孩應聲飛去。說來也巧,正好一頭栽在院子台階的石楞子上,頓時腦漿迸裂。可憐的孩子,還沒長大,就這麼當場斃命了,死的時候,臉上的淚水還在滾落。剛開始誰也沒注意到那個孩子已經死了。李健甚至還逼問劉武的老婆,劉武在哪裏?但孩子媽畢竟是孩子媽,她直接撲向兒子,然後立即昏死在台階上。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李健和其他三人都慌了,他們自己報了警。派出所趕到,像履行程式那樣還順道送孩子去了醫院,然後就是將李健張明等人帶到派出所。時至今日,派出所其實也都是朋友了。只是醫院傳來的孩子已死的消息,一下子讓穿警服的朋友和李健感到尷尬了起來。他們只好將主兇李健收監,然後走司法程式。派出所的朋友剛開始還安慰李健,這確實不是故意殺人,連防衛過當可能都不是,而僅僅是誤傷。李健點頭感激,但難掩自己的羞愧。一審確實是判了過失殺人,賠償多少,刑期二十年,動用點關係,表現好點,也能七年八年地就放了出來。但我既然已經說過李健最後被槍斃了,事情顯然還沒完。(待續)

     作者:曹寇,1977年生,自由寫作者,現居南京。出版有小說集《操》、《越來越》、《屋頂長的一棵樹》、《躺下去會舒服點》,長篇小說《十七年表》(原名《薩達姆時期的生活》),隨筆集《生活片》。

     題圖:Night of love,Rene Magritte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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