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聽說過一些慘烈的段子
2016/6/4 今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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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武是個聰明人,他捏準了時機,為自己可憐的兒子在死後半年重新舉辦一個震驚中央的喪禮。按理說,死者為小輩,所有的人無需披麻戴孝。但他們堅持己見,個個表現出如喪考妣的巨大悲痛。他們像一片孤立的雪地一樣跪在橋下,哭聲震天。哭聲甚至打斷了橋上的慶賀與致辭。
——曹寇《金鏈漢子之歌》,刊登於《今天》2015年冬季號 總第111期
▎金鏈漢子之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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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讓我們瞭解一下葫蘆鄉。
葫蘆鄉,四面環水,實為長江中一塊沙洲地。衛星上看,確實一個葫蘆的形象。雖然對岸就是古城,但旱季裸露,汛期沉沒,所以,億萬年來並無常住人口。有人住也僅僅是百八十年的事。就滿打滿算有一百年吧。一百年前,頻繁的災荒迫使不少人背井離鄉,尋找所謂的逃荒之地。他們從上游順江而下,然後眼前一亮,看到了葫蘆鄉這片無主之地。燒荒種田,結廬起屋,人煙開始繚繞。早到的勤苦的人,田多;遲到的懶惰的人,田少。也便有了貧富貴賤之分。當時他們最大的問題還是洪澇,並且採取的對抗方式仍然是堵,那就是築堤防洪。經過兩代先民的努力,大堤越修越高,越修越堅固,洪澇也便漸漸不再構成災害。出人意料的是,葫蘆鄉沒有洪澇災害之後,竟然變得極其宜居。隨便撒一把種子,就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加之外臨長江,內有溝汊,實在是一片頂好的魚米之鄉。農戶們忙時種田,閒時打漁,倒也自成一統,堪稱世外桃源。因為來自五湖四海,葫蘆鄉在民風民俗上也與一江之隔的古城迥異。所以葫蘆鄉因為人口越來越多,被劃歸古城政府後,及至現今,人們只說自己是葫蘆鄉人,而不說自己是古城人。葫蘆鄉顯然也過過“我泱泱大國無奇不有”的日子,但這顯然又非事實。城裏又終歸是較葫蘆鄉為優越的。苦於四面環水,交通不便,葫蘆鄉比之古城,長期封閉落後。家長最希望的是孩子們以考上學校進城讀書就業的方式“甩掉大扁擔”,如王勇和張亮。讀書不行的,也只能子傳父業,繼續種田,如本文未提及的更為眾多的人口。另外就是那些逞兇鬥狠稱霸一方的所謂強人。後者往往年幼時即目露凶光,先以打鬥為樂為榮為名為利,一俟成名,即可收手,然後挾餘威做生意撈錢。本文所述李健、張明和劉武等,都是這條路線。當然,在這條路上,有的或許能夠一路順風、衣錦食肉,如張明;有的也可能中道崩殂、家破人亡,如李健。“人事天定”“人生如夢”“時勢造英雄”云云,雖都是陳詞濫調,又終歸至理名言。
葫蘆鄉的徹底改觀,和前文提起的跨江大橋有着重大關係。大橋不僅解決了葫蘆鄉和古城之間的交通問題,更重要的是交通所引起的劇變。諸如大橋通車後,葫蘆鄉的農業很快就遭到了質疑,城鎮化建設既滿足了胼手砥足的農民們當上城裏人的欲望,也使葫蘆鄉湧現了大量外來人口。大拆大建開始了,甚至人們的穿着和語言也在悄然發生着變化。葫蘆鄉的行政級別也逐年升級,先是拆鄉為鎮,沒幾年又拆鎮為街道。這種變化對於天天靠打麻將度日的前農民們來說也許並不重要,但對新一代成長起來的孩子們來說,卻是造就所謂代溝的主要力量。代溝不提,就在張氏兄弟之間,這些變化也造成了兄弟不和。大拆大建讓張明財富驟增,讓葫蘆鄉光鮮無比,而張亮在古城某個破巷子裏的五十平米的老式套房裏依然過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張明太忙,緊缺值得信任的人,但他不信任主動請纓的王勇,這可能與當年王勇成績比自己好而且還“考了出去”有關。他多次請求自己的親弟弟張亮放棄城裏的一切回葫蘆鄉跟自己一起幹,但遭到了無情的拒絕。最後,腋夾皮包的張明只好撫摸着自己脖子上那條沉重的金鏈子陷入了對李健的追憶,並得出一個結論:如果李健還活着就好啦。當然,這都是後話,無關緊要。
劉武的兒子既死,當然他不願意讓李健逃過一死。不過他反復控告,法院遲遲不願再審。案子一直拖了下去。就是這個時候,跨江大橋竣工了。
跨江大橋是當年本地區最為艱巨的工程,所有人都聽說過一些修建時的慘烈段子。比如某個橋墩始終打不下去,死了好幾個工人。葫蘆鄉一位早年念過私塾的老頭適時冒了出來,他撚着沒有一根鬍鬚的下巴告訴施工方(也就是那個頭戴鋼盔戴着眼鏡的工程師,據說是高級知識份子):橋墩原址本是葫蘆鄉一個土地廟,冒犯神仙是不行的,再殺一頭牛、兩頭豬供奉,勢必成功。大概是工期日緊,上面催促,工程師照辦了,而且真的把橋墩打了下去。工程師不得不上門感謝,並問老漢,既然你知道這個奧妙,為何早不說,白白死了幾個人呢。老漢聽後,哈哈大笑,據說真是聲振屋瓦,朗聲答道:這你就不懂了,土地公公豈止滿足於一頭牛兩頭豬?他老人家最需要的就是人牲,人牲,懂嗎?就是必須死幾個人。你們不死幾個人,我還懶得出來告訴你呢。總而言之,跨江大橋不僅工程浩大,舉世矚目,而且成本高昂,死傷無數。現在,它終於竣工了,巍然屹立於世界的東方、葫蘆鄉的頭頂,真真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壯舉。有鑑於此,首長不僅親自揮毫題了“跨江大橋”四字,通車之日,首長本人還會親臨現場給自己的墨寶揭幕,給工程剪綵。
這個消息在葫蘆鄉早就傳遍了。人們早就盼着跨江大橋的通車之日,雖然沒人能料到日後的繁榮景象,但沒人懷疑屆時出入葫蘆鄉是再也不用坐班船的。人們早已恨透了坐班船。葫蘆鄉地濕草深,毒蛇出沒。要知道多少人被毒蛇咬後,因沒有船能及時將病人送進城而死在了江邊沙灘上。葫蘆鄉人堅信,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在江邊碼頭上毒發身亡了。這確實是葫蘆鄉改天換日的大喜之日啊。然後就是大喜之日越來越近,再然後,到了。這一天,葫蘆鄉男女老少無不穿了一身新、喜氣洋洋地趕往剪綵現場,比過節趕集還熱鬧。有腿腳不好的,還拎着小板凳小馬紮之類的提前出了家門。他們打算坐在前排目睹這一盛事的舉辦,順便親眼觀察一下首長在電視上和在肉眼中的區別。
讓葫蘆鄉人略感失望的是,政府不僅不允許他們靠近,而且連橋也不讓上,大家只能站在橋底下盡量伸長脖子向橋上張望。他們似乎確實看到了首長的身影,但一俟有人提出“就是他就是他”的時候,也會有同樣數量的人表示不同意:“哪裏是他,他有這麼老嗎?”而讓整個葫蘆鄉人既出乎意料又幸災樂禍的則是劉武帶着一家老小披麻戴孝地出現。劉武是個聰明人,他捏準了時機,為自己可憐的兒子在死後半年重新舉辦一個震驚中央的喪禮。按理說,死者為小輩,所有的人無需披麻戴孝。但他們堅持己見,個個表現出如喪考妣的巨大悲痛。他們像一片孤立的雪地一樣跪在橋下,哭聲震天。哭聲甚至打斷了橋上的慶賀與致辭。據說那個從沒見過的禿頭幹部就是橋上首長派下來了的,首長體察民情,希望獲知橋下那堆跪眾究竟有何冤屈。劉武向禿頭幹部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的不幸,說着說着還自作主張地暈了過去,弄得禿頭幹部還不得不扶他一把。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哭喪隊伍中,還有那條當初被李健踢傷的狼狗。它還活着。
首長是如何對這件事作批示的,無人得知。人們知道的是,之後不久,葫蘆鄉的領導班子被換了一批,派出所所長和幹警也換了。後者先是廣泛深入民間搜集葫蘆鄉人對李健的看法,並一一記錄在案,然後就是將這些材料遞上去。再之後,就是法院如劉武一家所願再審重判,判處李健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擾亂公共秩序罪、行業欺詐罪、敲詐勒索罪,數罪並罰,判處死刑,秋後問斬。
張明去獄中探望過一次李健。後者已經脫形。二人相對,居然長時間無言。李健為何一言不發,不知道。張明是此時此刻不知道說什麼好,但他還是說了一句蠢話:李健,你放心走吧。沈靜有沒有去看李健最後一面?這個張明也不能確定。沈靜不知所蹤後,張明前往沈靜娘家打聽過。沈父說“沒有”,沈母說“怎麼沒有,是我陪她去的”。張明能確定的是,李健媽媽沒有去,因為她聽到判處兒子死刑後就完全走不動路了,成了一灘肉泥,就像拉到刑場槍斃的是她本人一樣。等她明白過來想要去看兒子時,兒子已經被槍斃。緊接著有人遞給她一個骨灰盒,那就是她的兒子。她將骨灰盒抱在懷裏的樣子就像她是一個哺乳期婦女。
張明給李健辦了一個風風光光、在葫蘆鄉級別最高的葬禮,除了吹拉彈唱,他還自掏腰包買來了上好的松木,然後找到木匠給李健打了一口漂亮的棺材。不久之後李健媽媽死,張明沒有把她送到城裏(此時因跨江大橋已通,可以車運,再無需雇船,已十分方便)火葬,而是直接土葬。如此一來,葬在一起的李健爸爸、李健媽媽和李健本人都有一口棺材,這使這家人墳塚的封土相當高大。如果張明願意,只要他站在自家後來蓋的三層洋樓頂樓的陽台上向東眺望,就能一眼看到李健一家體量巨大的墳塚。在葫蘆鄉這個沒有山的地方,簡直就跟一座小山似的。這個巨大墳塚讓張明還滋生了羡慕之情,他甚至還對自己的兒子表示:將來老子死了,也要土葬。
不過,張明的土葬願望恐怕會落空。近些年來,葫蘆鄉的高速發展已使土地逐日稀缺了起來。徹底讓他絕望的是,一條更寬更大的馬路即將由南而北穿過塘村。活人的地盤拆遷太貴,所以新的大馬路正巧卡在棺材窩子一帶。遷墳通告已經貼滿了葫蘆鄉,張亮的祖父母、張明的媽媽和前些年才好不容易死掉的爸爸要遷,李健一家也在遷移之列。怎麼辦?李健那個日趨臃腫的姐姐腫着眼眶問張明,張明只好說,我來辦,放心。
給自己家人遷墳,就不說了。單說給李健一家遷墳。當日,豔陽高照,微風吹拂,確實是個好日子。因前些天給自家遷墳,張亮在家。應張明之邀,王勇也回來了。不便說四人齊聚,說三人齊聚給另一個死掉的人遷墳是恰當的。區別在於,三人正值壯年,而死者已經死去了整整十年。十多個民工使用鶴嘴鋤、鐵鍬等工具,費了好大的勁才刨開了這座父母兒子三人共用的巨大墳塚,然後再依次打開棺材。李健爸爸死得早,棺材已基本腐爛,屍骨倒是完好。李健媽媽人雖腐爛,但棺材還很結實,粗笨的民工簡直是刀劈斧砍般才將棺材打開,將骨殖收歸到一個陶罐裏。不知何故,李健的棺材不僅腐爛得比他爸爸還要嚴重,而且骨灰盒也被坍塌的棺材壓碎了。此外,骨灰也看不出來了,大概早已混淆於潮濕泥濘的地面。民工問怎麼辦?李健姐姐說,把那些土鏟起來。
現在的公共墓地已非塘村之東,而是臨江一片原先的灘塗地帶。驅車前往,再由民工挖好坑洞,逐一將三個陶罐放進去。在放屬於李健的那個陶罐時,張明特意將陶罐抱在懷中動容地哭了起來。擦擦眼淚,他說,且慢,然後抱着陶罐往外走,並說,張亮,王勇,你們跟我來。二人只好尾隨。走了一截,民工目光之外,張明還是不放心。他說,你倆去我身後替我擋一下,我要放個東西進去,不想讓那些人看到。二人繼續照辦。
埋好陶罐,填土起丘,立碑燒紙,就不說了。回來的路上,王勇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張明到底放了什麼東西進去了?張明沒有理他,但張亮卻拉了拉自己哥哥的衣領說,金鏈子。這時候王勇才注意到張明空蕩蕩的脖子。他說,你那鏈子那麼粗,有幾大萬吧?但這一次,連張亮也不接話了。王勇只好無趣地閉嘴,然後回了自己塘村的家。神奇在於,這麼多年都過去了,無論正常與否,每家都死了人,而且有的人家都死絕了,唯有王勇家迄今沒死過人。他的父母不僅健在,祖父母也臥床不起。
至於張亮,他還是不想待在塘村的家裏。父親死後,或者早在母親死後,他就認為這已不是他的家,即便兄嫂反復強調“這裏永遠是你的家”。所以張亮婉拒了兄嫂的挽留,執意返回城裏。乘坐葫蘆鄉進城的公交,經過跨江大橋的時候,他還睡着了。然後乘坐地鐵,下了地鐵又在破爛巷子裏七繞八繞,張亮才疲憊不堪地找到自己的家門。一進門,他被嚇了一跳,他的前女友不知何故正坐在他客廳的沙發上。
你怎麼進來的?
我爬進來的。
糾結於她怎麼進來的,也挺無聊。所以張亮不再問。他餓了,給自己和前女友分別煮了速食麵,並且還給每個碗裏臥了枚荷包蛋。前女友也餓了,二人就坐在沙發上呼啦啦吃麵。吃麵的聲音太刺耳了。所以張亮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一個考古節目,挖了一個漢代的墓,出土了金銀玉器,經過專家的論證,原來墓主人是這個和那個。
也可以挖現在的墓,張亮對前女友誠懇地說,真的。(完)
作者:曹寇,1977年生,自由寫作者,現居南京。出版有小說集《操》、《越來越》、《屋頂長的一棵樹》、《躺下去會舒服點》,長篇小說《十七年表》(原名《薩達姆時期的生活》),隨筆集《生活片》。
題圖:Dvin excavations,Martiros Saryan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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