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消失在你那愛的,浮動的海洋裡
2016/6/10 今天文学

     ▎為哈特·克蘭百年紀念而作的序言(Ⅱ)

    

     點擊標題閱讀前文:為哈特·克蘭百年紀念而作的序言(Ⅰ)

     3

     順次閱讀《白色建築群》(White Buildings,1926)和《橋》有誤導性,因為《橋》的大部分內容創作於1923—1927年間,而《河的休眠》(“Repose of Rivers”),克蘭最好的抒情詩之一,寫於1926年。有朝一日當有一部集注版克蘭,將其所有作品按創作時間順序排印。尤其是《橋》,如果從他設計的最後部分《亞特蘭蒂斯》開始,全詩將會變得清楚明白,這部分是這一幻象史詩的狂喜迷醉的開端。哀哉,《橋》三個最弱的部分——《哈特拉斯角》《印第安那》(“Indiana”),《貴格山》(“Quaker Hill”)——是最後完成的,詩人彼時已陷於絕望,意識到他已損毀了他的天賦。

     其次並沒有什麼確切的區別在抒情詩的和史詩的克蘭之間,除了《橋》沒有縮減到它最好部分的才華橫溢和首尾一貫。克蘭想像視域中的一些東西透過詩之連結的形式缺乏而倖存了下來。《荒原》,克蘭的反一模型,則得到了其奇怪的惠特曼式幫助:“我用這些碎片支撐住了我的廢墟”,這樣的一行詩非常適合放在惠特曼《海流》集的哀歌《當我隨著生活的海洋落潮時》當中。但是《橋》所需比碎片要多,它也正是這樣做的。

     還有,令人費解的是為什麼《橋》中最好的詩是如此的自我圓滿:《序詩:致布魯克林橋》《河》(“The River”),《舞蹈》(“The Dance”),《隧道》(“The Tunnel”),《亞特蘭蒂斯》。那些中等價值的詩——《萬福瑪利亞》(“Ave Maria”),《清晨的港口》(“The Harbor Dawn”),《范·溫克爾》(“Van Winkle”),《卡蒂薩克號》(“Cutty Sark”)——得利於它們的上下文,而《三支歌》(“Three Songs”)則仍是個謎。《橋》給予《印第安那》《哈特拉斯角》《貴格山》是否和它們削減它一樣多,是有爭議的。就現在的情況,也許將《橋》視為由十五首詩(將“歌”的部分分開)組成的一部組詩或長詩是最明智的。為了再體驗在詩人抱負遠大的意識中統一起《橋》的魔鬼力量,你需要非常瞭解克蘭的書信和生活。《橋》中所呈現的神話也就是克蘭以備受折磨的代價生活於其中的神話。在我看來,他的書信和約翰·濟慈的書信一樣有揭示性和有價值,最好是讀蘭·哈默(Langdon Hammer)和布·韋伯(Brom Weber)編的《哦,我的土地,我的朋友》(O My Land, My Friends)。如果你通過他的書信和生活側面接近《哈特·克蘭詩全集》,那時你可能會驚異地看到《橋》為你熔為一體了。

     整體性,無論是在一首長詩還是一首短詩中,都主要是一個讀者視角的功能。無論他們關於詩歌的整體性有什麼樣個人的(和不同的)夢想,艾略特和克蘭寫的都是分離的較大型詩章或長詩。一個泰特這樣的艾略特派批評家,與艾略特共用各種文化意識形態,它們強加於我對之保持懷疑的各統一體之上,然而我是一個克蘭信徒或高羅曼司批評家。使艾略特和克蘭(不管克蘭的欲望)成為同盟的是他們共同的欲將抒情詩模式實現在史詩作品中的雄心。戴·布羅姆維奇(David Bromwich)敏銳地認為兩位詩人都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這些“百科全書式的雄心”之誤導。我對這樣一個論點心存警惕;無疑它也同樣可以運用於史蒂文斯的那些觀想沉思的長詩,在我看來那是美國詩歌自《自我之歌》以來的最重要榮譽。艾略特的真正先驅是鄧尼生和惠特曼:《紀念》《莫德》也都是很百科全書式的詩。將抒情詩改造為史詩是浪漫主義的一個實踐(Praxis),在它是現代主義的之前很久就是了。柯勒律治的《古舟子詠》形式上是一個延展的謠曲,但它的廣袤幾乎像布萊克的“短史詩”或雪萊《生命的凱旋》、濟慈《許帕里翁的隕落》中的神奇片段一樣是啟示錄式的。

     艾略特和克蘭(儘管艾略特直到臨去世前都傾向於否認這一詩歌遺產)共用著浪漫主義傳統和惠特曼。這就是為什麼,在艾略特詩歌具污染力的權能之下,克蘭對其的競爭如此令人心酸,同時克蘭的實際勝利如此具有英雄氣概。在克蘭中你能夠追蹤到許多對艾略特的暗指,不過兩種風格保持著強有力地正相反對:

     主啊你救拔出我

     主啊你救拔

     燃燒

     這是艾略特,混合著佛教的火的布道和聖奧古斯丁的得救意識。克蘭,一個並不信仰任何正統宗教的宗教神話製造者,獲取了更偉大的雄辯之聲,競爭性地置之于艾略特對面:

     親吻我們的痛苦你採集,哦火的手

     採集——

     誰或什麼是《橋》中這樣一個“你”?克蘭的這種否定式超越代表了一種應當被稱作美國宗教的具美國地方色彩的靈知思想,至少已有兩百年歷史,這種宗教在美國並非是鴉片,而是人民的詩歌。克蘭的現實宗教遺產是他媽媽的基督教科學社,但從未對他產生影響。在《序詩:致布魯克林橋》的精神興奮和《斷塔》的精神痛苦中,讀者都能夠聽到一種神秘的渴望,顯示出克蘭在感性而非信仰方面與聖十字若望的相似。克蘭對布萊克、迪金森詩歌的深切依戀反映了他自己的立場,一個自發的願景式詩人,不信任任何教條或意識形態,卻始終追求對超然存在的明確表達。

     愛默生是此類表達的美國源泉,但是辨明愛默生的“神在我中”——這一倚賴自我的原則從來不易。“和諧的智者”避免宗教和避免哲學同樣靈巧。存在著一個俄耳甫斯教的愛默生,是俄爾甫斯教克蘭的先驅,但是你研究了愛默生絕大部分的篇章後還是無法定位他。克蘭,在他最狂想的作品中,讚美著一個無名無姓的“永在”,一種美國版本的諾斯替教的異在或陌生的上帝,但是愛默生堅定地心懷一個全然內在的神性。《橋》的幻象製造者需要比這更多的東西,但是從未找到他之所需。

     4

     1924年4月,離他25歲生日還差三個月,克蘭開始寫作他的《忽必烈汗》或曰絕對的抒情詩,《航行Ⅱ》

     ——然而這屬於永恆,無邊大水

     巨大的瞬息眨動,無束縛的順風

     織錦延展,列隊推進,彼處

     水女神巨大的肚腹對月躬彎,笑著我們的愛中卷纏的抑揚曲折;

     佔有這海,她的大音之曲鳴鐘

     于銀白雪亮樂句的朵朵渦漩,無論她態度溫婉還是舉動暴虐,在她的法庭之上,王權加持的恐怖撕碎

     一切,除了愛人手中緊握的虔敬。

     前進,當聖薩爾瓦多傳出的鐘聲

     向著群星番紅花的輝光致意,在她猩猩木草甸般的潮汐裡,——

     島嶼們的柔版,哦,我的浪子,完成她的血管拼寫出的黑暗懺悔。

     注意她旋動的肩膀如何上緊時光,又如何加速,當她一文不名的富有手掌

     通過酒醉的浮沫和海浪的題字,——

     加速,當它們真切——睡眠,死亡,欲望,在一朵漂浮的花裡繞緊一個刹那。

     適時縛住我們,噢,時令明潔,令人敬畏。

     噢,加勒比之火的吟遊大帆船

     莫將我們遺贈於塵世之海岸直至

     我們墳墓之渦旋中傳出應答

     海豹向著天國的廣闊注視浪花飛濺。

     在惠特曼那裡,存在著一個由四種形象融合的想像視域:夜、死亡、母親和大海。這一融合的合成隱喻是性愛的混合,在惠氏那裡主要是內隱的,在克蘭,則是全然外顯的。注意到克蘭是詩歌的偉大讀者是有益的,據我判斷,他優於他那一代除了伯克之外的所有批評家。克蘭對其先驅的最佳洞見,在他的書信中已很神奇,但還是來到了克蘭自己的詩中。我閱讀惠特曼多年,迷惑於他對“符契”一詞的反復使用,但沒弄明白他在用“符契”做什麼,直到我充分思索了《橋》《哈特拉斯角》中的一節:

     哦,自死者中升起

     你帶來符契,密約,新的關聯

     那活著的兄弟情誼的關聯!

     “刻記”是克蘭和惠特曼之間契約的標記,兄弟情誼自然是同性愛的,但克蘭是一個過於好的讀者以至於他不能不認識到惠特曼的那些“刻記”是多麼地傾向於自性愛。“刻記”是惠氏最關鍵的隱喻,運用於一對人或一個契約的概念。此詞可溯源到拉丁語詞“talea”,枝椏或切片之意,就像惠特曼在偉大哀歌《當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開放時》中扔在林肯棺槨上的紫丁香花枝。“talea”是計數時所持的小棍,如在克蘭《斷塔》中“長久以來對那些斷裂間隙 /我所留下的散亂刻痕”,這裡克蘭既指他詩歌中可認知的音樂,也指他那些性事的絕望軌跡——“但並非長久抓住每一無望的選擇”。惠氏自死者中向上帶起了一個關於符契的新約定“我的知識我活著的部分,它刻記一切事物的意義”(《自我的歌》,25)。

     和惠特曼(《歌唱神聖的西方》)一道,克蘭在他那痛苦的貼近中會說:“所有的悲哀,辛勞,苦難,我,刻記它,於我中吸收”。“刻記”,像克蘭超凡理解的那樣,是惠氏關於將一個詩人不易熔合的諸身份集結之契約的隱喻,這些身份有性愛的、創造力的、預言的;也是約翰·歐文(John T Irwin)在《橋》中出色地追尋出的那些源頭之“預言的和縮略的”版本。仍在進行克蘭詩歌研究的歐文可能已快確認,在克蘭的惠特曼中找到了“浮士德飛行意象”。像他的前輩馬洛一樣,克蘭應該知道浮士德的第一次飛行是西門·馬吉斯的死亡一躍,浮士德或“得恩寵者”即是諾斯替信徒西門所用的別號,彼時他旅行到羅馬,與早期基督徒論法,當他試圖懸浮時基督徒聲稱他已死。克蘭自己的加勒比海一躍之死在《航行Ⅱ》中已有預兆,海中的女水神或人魚妖女,呼應著惠特曼的“狂暴的老母親不停地哭喊她的海難者”(《當我隨著生活的海洋落潮時》)。《航行Ⅰ》以訓誡結束:“大海最深處殘忍嚴酷”。這激發出以“——然而”開啟的《航行Ⅱ》,“然而”的限定絕沒有取消大海的殘酷。克蘭的抒情詩傑作是性愛完滿的慶典,但就像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它也是一個包含了願景挫敗的華美行進過程。《航行Ⅱ》的風格是如此的隱曲(甚至更甚於克蘭的一般習慣)以至於25行詩中對本當被頌揚的戀人激情所運用的16個動詞看起來幾乎都頗為負面。海的“水女神巨大的肚腹對月躬彎”之處,不正是同性的男戀人們所嘲弄的嗎?那麼下一行省略掉的內容或許就是:“[嘲]笑著我們的愛中卷纏的抑揚曲折”。在隨後的許多動詞中都存在著一種危機感:“鳴鐘”,“撕碎”,“通過題字”,“繞緊”,還有歧義的“適時縛住我們”,帶著克蘭與惠特曼契約的暗示——共用的“刻記”。所有的《航行》都航向一個為了報答“現出形象的詞”而產生了“刻記”的盟約,以性愛喪失交換詩的獲得是必要的,就像《航行Ⅵ》結尾中所言:

     造物那欣悅、花瓣盛放的詞

     向著起身的慵懶女神

     她放棄攀談,眼中

     微笑著深不可測的安謐——

     依然熾熱的盟約,美麗島,——鋪展的漂流高臺,前面

     是道道彩虹編纏起連綿秀髮——

     美麗島,槳櫓的雪白回聲!

     現出形象的詞,是它,留住

     靜寂的垂柳,泊於它的輝光。

     它是不會背叛的回答,其清音,訣別永不知曉。

     這裡克蘭修訂了他自己的《美麗島》——寫於1923年早期的一首放棄了的抒情詩。《航行》是加勒比海系列詩,但美麗島是介於拉布拉多和紐芬蘭之間的一個海峽,乃進入聖勞倫斯灣的門戶。《白色建築群》中有一首出色的《北拉布拉多》,主題是無愛,而《美麗島》是關於失去的愛,其中的“詞之後”變形成了《航行Ⅵ》中的“現出形象的詞”。促使克蘭在狂想曲式的《航行》最後返歸“美麗島”的,是某種致敬之情?——向他與水手艾·奧普弗(Emil Opffer),這位他的終身之愛(但非奧氏的)的關係致敬?

     “慵懶女神”和“鋪展的漂流高臺”指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可能是佩特的《文藝復興》中的有力喚醒:

     男人們出發去勞作直至傍晚;但她先於他們醒來,你也許認為她臉上的悲哀是一整天地想到愛,來的卻是……不會弄錯的是他所設想的快樂女神的悲傷,當積存的巨大能量掠過男性生命。

     我們可以猜測《航行》中的控制性神性熔合了佩特的施虐—受虐狂的維納斯和惠特曼的狂暴的老母親,這樣一種熔合取代了格蕾絲·哈特·克蘭,詩人永遠頑拗的真實母親。如果克蘭的“現出形象的詞”(他用以對抗艾略特的“化身之詞”[“incarnate Word”])堅持“靜寂的垂柳,泊於它的輝光”,那麼我們就有了對《白色建築群》裡最有說服力的抒情詩之一《河的休眠》的預示,它刻記了既是詩人也是同性愛尋求者的克蘭之堅信的全部代價。即使更接近克蘭生命終點的《斷塔》,也不是像河流獨白這樣一個深刻的自我解讀,其中河流的聲音和詩人自己的聲音幾乎難以區別開來。抒情詩的核心詩節以一種更精緻的聲調微妙地重複著惠特曼“紫丁香”哀歌中的戀母罪,那裡,先輩詩人將夜、死亡、母親、大海融匯進了“強大的解放者”之意象。

     他們消失在你那愛的,浮動的海洋裡,沐浴在你祝福的洪流中,哦,死亡。

     避開這惠特曼式的崇高,克蘭在此種融匯中表現出較大猶豫:

     有多少我本當交換!漆黑的峽谷

     和山中所有的奇異窠巢

     那裡海狸學會縫綴和啃噬。

     我曾進入又迅速逃離的池塘——

     現在我諳記它垂柳歌唱的塘沿。

     惠特曼,聲稱他敢於承當一切,卻悲劇性地衰落,並且很老才死去,只有他的開端贏得了尊榮。克蘭應當會很樂意交換他的悲劇,以拯救一個長於32歲的詩歌事業,但是克蘭只能悲劇性地活著,既不能拒絕他不適當的父母,也不能被他們完全接納。“迅速逃離”,但又不夠迅速,“故鄉力量”的魅力被那“垂柳歌唱的塘沿”頌唱著——詩人哈特·克蘭自我哀歌的永恆音樂。(待續)

     【註解】

     ① “主啊你救拔出我”詩句出自聖奧古斯丁《懺悔錄》卷十。

     ② 聖十字若望(St.John of the Cross,1542—1591),他是聖女大德蘭同時代的人,和聖女一同改革加爾默羅男修會。其資稟豐盈,具多方面的才能,一生中相容各種職銜,曾是醫院看護,是詩人、作家、建築師——建造修院和水渠,同時也是神修指導者。他以加爾默羅會士的身份,在深度默觀祈禱生活中完成這些職責。

     ③ “Tally”,該詞在文中反復出現,譯者認為它在下文提到的克蘭的《哈特拉斯角》中譯作名詞性的“符契”更為合適,但在文中有時譯作可用作動詞的“刻記”感覺更到位,所以在此文中譯中出現了兩個譯法。

     ④ 西門·馬吉斯(Simon Magus),是西元1世紀時持諾斯替信仰的撒瑪利亞人,也是“西門主義”的創始人,另有稱呼如大能者西門、術士西門、行邪術的西門等。

     ⑤ 布魯姆在克蘭的這一詩行中加入了一個介詞at,“Laughing [at] the wrapt inflections of our love.”原本“笑”的意思便主要落在了“嘲笑”上。

     ⑥ “鳴鐘”(knells),“撕碎”(rends),“通過題字”(pass superscription),“繞緊”(close round),歧義的“適時縛住我們”(bind us in time),或可譯作“把我們綁在時間裡”。

     作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年7月11日出生於紐約,當代美國著名文學教授、“耶魯學派”批評家、文學理論家。曾執教于耶魯大學、紐約大學和哈佛大學等知名高校。

     譯者:趙四

     題圖:Chud has gone under the ground,Nicholas Roerich 繪

     ■ 選自《當代國際詩壇⑥》,作家出版社。

    

     書名:《當代國際詩壇⑥》

     主編:唐曉渡、西川

     出版發行:作家出版社

     本書是唐曉渡、西川主編的《當代國際詩壇》之第六本,主要內容包括: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特輯,美國四家詩選,米沃什百年誕辰紀念小輯選等。已出其餘六期及一本“中日對話特輯”,均獲得了國內詩歌界和有關讀者的高度評價和認同,在國外漢學界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 《當代國際詩壇⑥》于淘寶店鋪“時刻創品”有售。

     ■ 回覆“目錄”可獲取往期推送總目錄。

     本公眾號所有圖文資訊均為“今天文學”編輯製作,轉載請注明出處。

    

    

    

    http://www.duyihua.cn
返回 今天文学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