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緣何,迷失在這靜謐無潮的咒語中?
2016/6/17 今天文学

▎為哈特·克蘭百年紀念而作的序言(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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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他自己所認識到的,克蘭的天才是品達式的;《橋》中的不朽因素不在於它的抒情性悲悼,而在於它令人震驚的將崇高頌歌變形為美國史詩的能力,雖然明顯它是品質不均的,但在抱負和才能方面它勝於《荒原》,因而完成了克蘭對抗的願望。我在這裡的評斷可能仍會被許多人質疑,但是時光只會使《橋》中最不可或缺的場景更為新鮮:
你不會聽到是大海的它;即便石頭
不因重力更加沉默……但是慢慢地,
彷彿不願接受更多贈禮——陡斜滑下
像很久以前某個眼睛被掩埋的人
河流,延展,流淌——並消磨你的夢。
你緣何,迷失在這靜謐無潮的咒語中?
最強勁時刻的克蘭,以一種對讀者直接發話的親密性與惠特曼競爭,甚至比惠氏更多地呼喚已被放棄的美國自我的榮光。愛默生式的惠特曼宣告“從未有過比現在更是開端的時刻”,但就在70年後,克蘭問道是否他必須來到:“謙卑如客,他知道自己到得太晚,/ 他的消息已被告知?”在《自我之歌》的結尾,惠特曼預言性地告誡將要到來的詩人中的最偉大者:“你將在我離去之前言說?你將證明已經太晚?”《橋》,知道自己的遲來,但仍熱衷於肯定,即使帶著它之詩人的痛苦親吻。
約·歐文探究過克蘭對埃爾·格雷科(El Greco)名畫《花園中的痛苦》的著迷,詩人在1928年12月於倫敦國家美術館仔細端詳了這幅畫的真跡之前已對複製品崇拜了很多年。壯麗的序詩,《致布魯克林橋》,就倚賴於埃爾·格雷科的透視論,尤其是在空間關係的視像操控方面:
多少清晨,自漣漪泛動的休眠中凍醒
海鷗的雙翼朝他俯衝又旋身向上,
灑下喧鬧啼鳴的道道白環,在鎖鏈
圈圍的海灣水域上,高高築起那自由——
隨後,帶著神聖曲線,消失在我們眼中,
像片片白帆幻影般穿過
幾頁將被隔開歸檔的數字;
——直至升降機把我們從白晝丟下……
我想到了電影,全景拍攝手法
成群的人朝著某個一閃而過的場景
從沒露出過面孔,卻又匆匆而去,
在同一銀幕上向另一些眼睛作著預示;
而你,橫跨海港,銀色的步伐
彷彿太陽隨你的腳步而行,卻留下了
一些未曾使用的踏步於你的跨乘,——
你的自由暗中留在你中!
歐文評說到,格雷科的基督,跪在畫面的前部,向上凝視著執杯的天使,同時乞求天父:“求你叫這杯離開我”(《馬太福音》26:39—42)。門徒們眠在左側,羅馬士兵自右側接近。右邊更高處是月亮,在它的光照之下,基督看著那杯。克蘭的讀者站著,像克蘭一樣,初升的太陽照在他或她的背上,他們注視著晨曦中的布魯克林橋。橋即刻成為格雷科的基督所凝視的聖杯和,我要補充,布萊克《經驗之歌》中的向日葵:
啊,向日葵!厭倦了時間,
整日數太陽的腳步:
它追尋甜蜜的金色天宇——
旅人們的倦遊在那兒結束。
克蘭微妙地將向日葵與布魯克林橋兩相對比,綁定其自然屬性——“銀色的步伐 / 仿佛太陽隨你的腳步而行,卻留下了 / 一些未曾使用的踏步於你的跨乘。”可什麼是橋的自由?它與群眾是正相反對的,那些陷於現代版的柏拉圖洞穴——電影或電視、電腦螢幕(克蘭現在可能會說)之“全景拍攝手法”的群眾。橋的神聖曲彎,宏偉的橫跨,是其自由的首要意象,也是授予其司祝神父暫緩執行幻覺視像的基本形象:
哦,豎琴和祭壇,為狂想所熔鑄的,
(僅憑苦幹如何能校準你合鳴的眾弦!)
預言者的誓約之驚人門檻,
流浪者的祈求,情人的哭喊,——
交通信號燈再次掠過你迅捷
不間斷的語言,星星一塵不染的歎息,
珠串起你的路徑——凝結的永恆
我們看到夜被你的臂膀托起。
在橋墩旁你的影子下,我等待;
只有在暗處,你的影子清晰。
城市燃燒的包裹悉數打開,
白雪已掩蓋起一年鐵的歲月……
哦,無眠似你橋下的河水,
拱頂籠蓋大海,和夢著草地的草原,
某日你席捲而下,降臨最卑微的我輩
並用一種曲線性出借給上帝一個神話。
橋,既是一架巨大的風神豎琴,也是一個未知上帝的祭壇,亦暗示了一幅聖母憐子圖:
我們看到夜被你的臂膀托起。
克蘭,在我看來,比惠特曼更是一個美國宗教的詩人,他尋找著比歐洲教理所能夠提供的更為私密的與上帝間的關係。除了克蘭誰還能夠想像得出這樣一個瑰偉的隱喻,從晨昏間的布魯克林海岸看去,曼哈頓天際線的燈火燃起,“城市燃燒的包裹悉數打開,”燃燒的綿延輪廓那鋸齒狀的邊緣:
親吻我們的痛苦你採集,
哦火的手
採集——
拱頂隆起的橋,被懇請席捲而下,並降“到最卑微的我輩”身上,能夠將它的曲線性作為神話出借給不僅是上帝,也可以是一個國家及它的一小撮或少數幾個偉大的預言詩人:麥爾維爾、惠特曼、迪金森、克蘭。在早期的狂想曲《亞特蘭蒂斯》,這一他史詩的真正發源中,克蘭喊出:“一首歌,一座火的橋!”這幾乎要成為詩人的終極之詞,在《斷塔》中撕裂了自身。但是我們的先知中有誰比俄爾甫斯式的哈特·克蘭更為雄辯、更居於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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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克蘭的悲劇,是全然個人的,但對於美國詩歌來說也是關鍵性的,它在《斷塔》中達至了最後的完滿,和克蘭正式的傑作《航行Ⅱ》、《致布魯克林橋》、《河的休眠》展開了競爭。克蘭廣泛地閱讀佩特,看起來他遇到過佩特的美麗片段,在《加斯東·德拉圖爾》中。第一章裡,年輕的加斯東在拉博塞西南部地區其祖產領地成為了一名聖職執事:
從香煙燔盛的,主教被走馬燈般任命以作教宗裝飾的聖所望出去,拉博塞,像是在極大穹頂之下鋪展的一張五顏六色的地毯,透過聽覺兩座前面的白房子在遠遠地顫動,看似彷彿你能夠用手觸到它的遙遠空間,然則只是片刻的非現實事物。加斯東獨自一人,帶著他所有的神秘先在觀念,伴以青春的特權,他看似屬於它們二者,並將環繞他的幻象友伴與外部景觀聯結起來。
克蘭在《斷塔》的一首傑出的四行詩節中將此美妙地變形為“愛的幻象友伴”:
因此是我進入了斷裂世界
追尋愛的幻象友伴,它的聲音
風中的刹那(我不知被投向了何方)
但不再長久持有每一絕望的選擇。
《斷塔》在詩歌傳統中居於如此核心的位置以至它的“源泉”看似無盡,從但丁經麥爾維爾、佩特到葉芝和克蘭的朋友,詩人萊·亞當斯(LéonieAdams),她的抒情詩《鐘樓》無疑是克蘭的起點之一。因此在葉芝的夢幻曲《穿過友好而寧靜的月色》(1917)中,也有一個精彩的佩特式句子:
我將發現黑暗生出光亮,空無果實累累,當我懂得我一無所有時,塔里的敲鐘人已為靈魂的婚禮指派好嫋嫋喪鐘。
“塔里的敲鐘人”即是克蘭“塔中團團陰影的 / 軍團”,比活著的男男女女更粗暴地活著的已故先輩們。其中,《斷塔》裡隱秘在場的是迪金森,她教給了克蘭一種作詩法,在克蘭寫於1927年的一首為她而作的准十四行詩中,她被稱頌為美國詩人裡的最具難度者,其“最終的收穫”需要一種和解,而克蘭將要去獲得。
你所描繪的收穫,以及理解
需要,更多於攢集的機智,聯結的愛。
最遙遠心智的某種和解——
《斷塔》,儘管宏大,但懷疑它是否已經取得了迪金森的姿態是恰當的;對克蘭來說,有太多不和諧的遺留。詩篇捕捉了他對唯一的異性戀夥伴佩·貝·考利(Peggy Baird Cowley)的絕望、短暫的愛,但也被一種他從未自知的對天主教的鄉愁情緒所貫穿。克蘭自己的神話虛構力量,他所繼承的愛默生式的超驗渴望遺產,在《斷塔》中有意減少了:
我傾瀉下的詞。但它是否同源於,標記了
那空氣法庭的統治者
他的腿骨賦予大地青銅,撞襲傷口中
曾作希望誓約的水晶之詞,——絕望的裂痕?
曾以他的高浪漫主義“現出形象的詞”對抗艾略特“化身之詞”的詩人,在這裡看似比曾使我相信“他是(天主教徒)”的艾略特更接近天主教的懺悔,即使在後者的《灰星期三》中。克蘭的《斷塔》也許可被命名為《聖星期五》①,在焦慮其作品已被空氣的權力王子撒旦所標記時詩人粗暴地打破了浪漫主義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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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克蘭,他唯一的實際宗教就是不顧一切的自我倚靠,變成一個天主教徒的可能性並不大於加入左翼作家行列。野蠻地保持獨立,他直到死時仍無信仰無政見,也仍無伴侶和無詩歌之外的任何職業。在1926年寫給沃·弗蘭克(Waldo Frank)的信中,克蘭對《橋》在美國詩歌中的位置曾下斷語:
我的詩之形式源自一種價值和視覺想像完全壓倒當下的過去的詩歌,以至於我無法解釋我的幻想,我幻想在過去和我的詩歌所配得上的未來命運之間存在著一種真實聯繫……但凡今日被言說的美國能有惠特曼五十年前所言說的美國價值的一半,對我來說說不定還有些什麼可說——
然而1920年代,作為一個在美學生產上不受管束的自私自利的時代,相似於1990年代。克蘭具有一個先知的情感能力,但卻經受著被派去面對尼尼微的新約拿的命運,當我們以知道上帝愛我們的美國方式堅持懺悔時,無疑會轉意後悔。克蘭的雄心至少仍是尖銳的;也許某日它們可能看起來要比那更多。對我來說,他詩歌的最高時刻遵從著對布魯克林橋的狂喜讚美,這種讚美是一種可能的知識或曰諾斯,一種和諧、系統的與愛相關的音樂:
哦,鋼鐵的認定,你的跨越施行
雲雀歸來的敏捷行跡;
在其中索套橫掃環繞的歌唱
在單個蝶蛹中許多的雙雙對對,——
你是眾星的針腳,駿馬發光
像一架風琴,你,帶著命運的聲音——
視、聽,肉身,你時間界域的領頭羊
當愛為舵輪找到清楚的方向。
“跨越”或“拱頂隆起的”是克蘭的核心隱喻,而且本身也是他的遺產。和惠特曼、迪金森、弗洛斯特、史蒂文斯、艾略特一道——也和將其散文與詩一併算上的愛默生一道——克蘭位居於美國詩歌成就的核心序列中。克蘭身後,也有幾個那樣成就的詩人: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阿蒙斯(Ammons),阿什伯利(Ashbery),梅里爾(Merrill),還有一些更年輕的詩人也可能達到了那一高度。當我結束本文時,我回到我們的損失這裡。哈特·克蘭,在32歲時,投海自盡了,無疑是因為他得出了結論他的詩歌天賦已然死去。悲劇性的錯誤,他折磨著他的仰慕者,在此百年誕辰之際,沉思他們失去的詩歌。(完)
【註解】
① Good Friday,指耶穌受難日。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五,故名。“聖灰星期三”是大齋首日,在復活節前四十天。該日教會舉行塗灰禮,把去年棕枝主日祝聖過的棕枝燒成灰,塗在教友的額上,作為悔改的象徵。
作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年7月11日出生於紐約,當代美國著名文學教授、“耶魯學派”批評家、文學理論家。曾執教于耶魯大學、紐約大學和哈佛大學等知名高校。
譯者:趙四
題圖:The man with masks,Leonor Fini 繪
■ 選自《當代國際詩壇⑥》,作家出版社。

書名:《當代國際詩壇⑥》
主編:唐曉渡、西川
出版發行:作家出版社
本書是唐曉渡、西川主編的《當代國際詩壇》之第六本,主要內容包括: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特輯,美國四家詩選,米沃什百年誕辰紀念小輯選等。已出其餘六期及一本“中日對話特輯”,均獲得了國內詩歌界和有關讀者的高度評價和認同,在國外漢學界也產生了重大影響。
* 《當代國際詩壇⑥》于淘寶店鋪“時刻創品”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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