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举到高考，“中国新娘”千年也扯不去的遮羞盖头
2016/6/9 港股那点事
格隆序：东非马赛马拉草原上有一个每年一度、壮观且残酷的场景：旱季来临前，数百万头角马跨越水流湍急、鳄鱼密布的马拉河。无数角马会命丧于此，而幸运者则跨过河流，进入水草丰满之地。角马群完全依照生命繁衍的本能，机械重复着这个一年一度的残酷轮回。它们从没思考过：我们为什么、凭什么必须这么做？——这个像极了我们的高考。
一
尽管一直以来，大家都对高考有太多不满的声音，很多人也经常诟病高考抹杀了学生的个性和天赋，但是对于大多数的中国民众而言，他们依旧坚定不移的相信，高考，是中国为数不多的相对公平的一种东西。
在早前，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也同样如此表述道：考虑到中国特有的国情，无论是好是坏，高考仍是目前中国分配极度稀缺的教育资源时，最公平、最人性化的方式。正如NPR当时采访的一位北京语言大学的学生所说的："考试是保证公平的惟一方式。"，"如果没有高考，关系将决定一切。"
确实，当关系成为另一种暂时难以矫正的制造不公平和愤怒的顽疾时，高考作为社会阶层流动的重要通道，对这个社会有着特殊的润滑作用。
回顾历史，科举制的这种作用则延续了一千多年。
通常来说，在一个非民主的社会里，社会阶层往往容易固化，形成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境地，而一旦社会各阶层不再流动，压迫和剥削会变得更加严重，矛盾与冲突由此也会愈演愈烈。当底层阶级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突破阶层的桎梏改变自己的命运时，愤怒也就自然而至。
比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揭竿而起的悲愤，对于统治阶级而言，能够适当的给底层民众希望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毕竟，希望总归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现在很多人都在讲"中国梦"，殊不知对于普通民众而言，从古至今，他们的中国梦大体是一样的：希冀能通过读书的手段，改变自己的命运。科举制度作为这样一种开放的制度，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人们开始笃定，只要你书读的好，终能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
宋真宗赵恒曾有《劝学诗》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很显然，通过读书博取功名，有了功名就有了一切。
二
从近代史上两位与科举有关的人物，科举对底层人物的重要性，我们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封建时代，底层农民要想改变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难生活，只有供子弟读书这一途径。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的期望同样也是如此。他不惜血本供长子曾麟书读书，"穷年磨砺，期于有成"。然而，曾麟书天资愚钝，尽管其一生苦心读书，但十六次考秀才终都未能上榜。作为长孙，曾国藩由此身上背负着上两代的希望，然而曾家人的读书天赋确实不太高明，且不说曾国藩四个弟弟没有一个通过读书走向成功的，就拿曾国藩本人而言，他从十四岁起参加县试，也是榜榜落第，接连七次都名落孙山。
不过好在曾国藩二十三岁那年，曾家的命运开始转变。
这一年曾国藩中了秀才，第二年又中了举人。五年之后的道光十八年朝考还考上了一等第三名，后又由道光帝拔置为第二名，破格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同进士入翰林院。三年之后，庶吉士散馆，曾国藩列二等第十九名，授翰林院检讨，官秩从七品，由此结束了十余年的科举之路，开始了官宦之旅。老曾家就这样鱼跃龙门，老母鸡变成金凤凰，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第一大户。
然而与其同时代的广东的洪秀全的命运却因科举而截然不同。
洪“天王”与曾国藩同为农民子弟出身，七岁起即在村中书塾上学，十三岁入县试，十八岁为塾师，熟读四书五经及其它一些古籍。村中父老均看好其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洪三次都在童生试中的广州院试失败落选，第三次在广州落选后已经是25岁了，受此打击回家以后重病一场，一度昏迷。尽管洪秀全并不甘心于考试的失败，在6年后的道光二十三年春天，再次参加了广州院试。
结果仍然以落选告终。
二十多年寒窗苦读，洪秀全最终连科举体制中最低级的功名"秀才"都未能夺得，他以科举为进身之阶的梦想被击得粉碎。屡试不第给他造成极大的精神伤害。
或是出于对统治阶层的不甘，在现实社会屡受挫折后，洪秀全开始万念俱焚，萌生了一套破坏一切、重建秩序的思路与逻辑，1844年，洪秀全根据对基督教的一知半解，再加上自己粗糙的附会臆想，创立了"拜上帝教"，并借此走上了发起太平天国运动的"不归路"。
不过，这位被科举摧残得身心憔悴最终走上反抗道路的读书人，骨子里对科举制度的向往深埋心底却不曾有减。干王洪仁玕在香港避难时曾对外国传教士这样说过，当洪秀全屡屡因为"科举不公"而成为落榜生，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终彻底灰心时，曾愤愤不平地喊过"等我将来自己开科取士吧"。
他所说的最终也变成了真实。
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38岁生日之时，拜上帝教会众拿起武器，向清王朝宣战，建号天平天国。9月，太平军攻克广西永安。在永安城内，即使当时太平军饱受清军围追堵截之苦，洪秀全内心的科举情结仍然依旧炙热。已贵为"天王"的他还没等自己安定下来便迫不及待地以科举考试来庆祝自己的生日。他下旨，在自己39岁生日那天举行选拔人才的考试，太平军中读过书的人皆可报考。
就这样，1852年1月30日，洪秀全任主考的考试正式举行，试题为"天王万寿诗联"。几日后发榜，四十多人中式，南王冯云山排名第一。
冯云山是洪秀全的同学、同乡兼好友，他们俩人一同赶考又一同多次落榜，在科举场上可谓是难兄难弟。洪通过"自己开科取士"，让与其同病相怜的老伙计冯云山扬眉吐气，过一把高中状元，光耀门楣的干瘾，可见其科举情结之深也。
等到1853年3月，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这位自称天王的人又开始迫不及待的正式"恢复高考"——设太平天国自己的考场，给天下失意者提供金榜题名的机会。洪氏风格的科举制度，参考了清朝的科举，但看上去又比较任性随意。不过，可惜的是，这样一群原本没有多少文化的人设立的科举制度，漏洞百出，潦草混乱，并没有选拔出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此外由于这一制度的考试内容太过于反传统，遭到多数读书人的抵制，不仅未能改善天国的治理，反而加速了天国的灭亡。
由此看来，与其说洪秀全设立科举目的在选拔人才，恐怕更多的目的也只不过是为了抚平洪秀全等起事首领在清朝科场上留下的伤痛。在太平天国的领导人中，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豫王胡以晃，文臣卢贤拔、曾剑扬、何震川，以及末期的干王洪仁玕，均为科场失意者。他们的心中有永远抹不掉的科场之痛，更有一种难以道出的科举情结。
鉴于洪秀全对科举如此萦怀，我们也可以设想如果当初他能在科场上平步青云，哪怕只是获得个"秀才"的头衔，他或许也不至于举兵造反，酿成如此轰轰烈烈的运动。
经由洪之事后，也使得清朝政府后来在维新之时，还专门提出放宽科举的录取名额。
由此看来，尽管因为名额有限，科举考试中实际考上的并不多，但是像洪秀全这样偏激的"愤青"总归还是少数。毕竟科举制度的开放，给人们一种希望、一种鼓励。科举让读书人从社会底层或中间阶层，得以流动到上层，多多少少也是社会公正在某种程度上的实现。科举在操作上的公正期待，给了中国人坚持操守和相信秩序的信心。正因为这样，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天子门生出现在皇闱考场，君主和考生的互相认同才能超越时代而给今人带来某种愉快感。毕竟，在那个时代对贫寒子弟来说，上升性社会变动的希望，多少是存在的。
三
然而，不料的是，这一切在晚清时代阴差阳错，彻底改变。
1905年8月31日，袁世凯、赵尔巽、张之洞等联衔奏请"立停科举以推广学校"："臣等默观大局，熟察时趋，觉现在危迫情形更甚昔日。竭力振作，实同一刻千金。而科举一日不停，士人皆有侥幸得第之心，以分其砥砺实修之志。……科举素为外人诟病，学堂最为新政大端。而中国士子之留学外洋者亦知进身之路，归重学堂一途，益将励志潜修，不为邪说浮言所惑，显收有用之才俊，隐戢不虚之诡谋。所关甚宏，收效甚巨。"(《会奏立停科举推广学校折》)
两日后，9月2日奉上谕："方今时局多艰，储才为急，朝廷以提倡科学为急务……。兹据该督(袁世凯等)奏称：科举不停，民间相率观望，推广学堂必先停科举等语，所陈不为无见。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立停科举以广学校谕》)
至此，与中国读书人前途密切相关的科举制，在经历了1300年漫长岁月后进入历史。
讽刺的是，这样的举措本为图强，带来的结果，却是灾难性的。
科举的废除，堵死了文人的仕进之路，也使朝廷失去了官僚体制自身的再造功能，朝野官民之间制度化的流通与平衡机制开始被破坏。当传统精英与王朝唯一能相互联系的一个制度性的管道破裂时，带给的是那些不通新学一心科举的士子们的严重不适，当有志之士仕进无门时，反体制的思想与行动也就开始蠢蠢欲动。而对于那些毕业于新学堂的士子，不见用于朝廷，"士"不能成为维护皇权的"大夫"，也自然而然将悄然成为颠覆皇权的革命者。
一个社会有效的、制度化的流动，可以维持社会稳定发展，但是一旦出现流动阻塞现象，就可能积蓄起社会怨恨，最终酿成动乱甚至颠覆整个政权与秩序。对1905年以后的大部分知识分子而言，当做官的路绝了的时候，底层的怨恨早已已经开始积蓄。而伴随着科举废除而来的文人地位的降低，军人与商人的社会地位的上升，官不如绅，文不如武，士不如商的思想盛行之时，知识分子的改变也就悄然而至，并自此开始在中国以后的历史上延续。
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传统心理障碍在让底层知识分子缺乏上升通道的科举制度被废除后而开始动摇时，革命也就由此而至。
从1906年开始，起义在清帝国遍地开花。
1906年12月4日萍浏醴大起义爆发。
1907年5月22日潮州黄冈起义；
1907年6月2日惠州七女湖起义；
1907年9月1日钦州防城起义；
1907年12月20日镇南关起义；
1908年3月27日钦廉上思起义；
1908年3月29日云南河口起义。
或许从现在再来看，这一场场革命，与其说是为了民主共和，不如说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那些知识份子在为自己的未来寻找出路!
1911年，科举废除6年后，辛亥革命爆发，统治中国2000多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被推翻。
总的看来，清廷一纸诏书废除了维系整个封建王朝政治统治的科举考试，使中国整个社会产生了急剧的分化，特别是传统士绅逐步分化，游离于体制之外，以至引发了辛亥革命和民国时期剧烈的社会动荡。可见，科举制的废除在相当程度上造成了整个中国20世纪的大变局。由此而言，在帝制中国的历史上，要想天下太平，科举的作用也就着实不可小视也。
自古以来，科举就是天下太平的保证。朝廷以科举牢笼天下，尽收圣智豪杰。一旦科场失范，士人心怀怨恨，就可能酿成天下大乱。再回顾历史，唐末的黄巢在饱尝科场失意的痛楚后写了《赋菊》诗一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最终竖起了起义大旗。翻却曹州天下反，差点断送了大唐江山。宋江，科场无路，酒醉之时，写下"心在山东身在吴……敢笑黄巢不丈夫"，最终上了梁山。
"以科举销天下英雄气"，或许这才是科举之真正意义所在——这个被近代西方人称为古代中国的第五大发明的制度，确实，就这样深刻的影响到了几千年来封建体制的安稳。
四
最后，再回过头来看我们的高考制度。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都相信这样一种考试制度至少在现实情况下仍然还是公平的。
是的，自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对普通中国人来说，再也没有一场考试比高考更能影响命运的了。回顾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能否考上大学与将来"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画等号，高考，着实为社会最底层的社会打开了一扇大门，经过这扇门，那群从山里走出的孩子，最终或许也能成为局长、院长、老总或是教授。
即使到改变社会地位越来越难的现在，高考仍被认为是老鸹窝里出凤凰的机会。
可惜，我们却从未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底层只能依靠高考逆袭，这本身是否就是一种不正常呢？
有人说，这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公平之战。
但是，当有了一个针对群体的量化指标(无论它考核的是什么)，就真的算是公平了吗？
不得不说，那些自诩的公正、平等或许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冥想？毕竟，完全平等从来就是不存在的。
那，我们到底在强调什么？
起点的公平？过程的公平？还是结果的公平？
或许，从起点的公平来看，它本质上就忽略掉了人与人之间天赋的差异，竞争的起点从来也都不是公平的，大家也从未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那，就让我们从过程中来选择吧，很遗憾，留给他们的只有两种，一种是特权身份带来的不公平，另一种则是具有完备规则的市场竞争带来的不公平。
特权身份带来的不公平显而易见，也隐晦之深。
那市场竞争带来的不公平呢？看看，那大别山下的“高考工场”毛坦厂中学——它以极端的集中营式教育手段，让每年上万毕业生高考上线率连续5年达到80%以上。再严酷的过程在结果面前，似乎都不重要了，再功利的结果在阶层上升的强烈诉求面前也似乎不重要了。
但毛坦厂这种集中全地区教育资源，同时辅以近乎非人性集中营模式的，终究是个案。媒体争相聚焦的目光，让我们看到，这更多反映的，是一场群体性的噩梦与无法克制的焦虑——如果求集中营也不可得呢？
毛坦厂的存在，说明寒门出贵子，已经越来越难了。高考实现社会阶层流动的功能，正在加速丧失，而它的对立面——社会的板结则愈加坚固。
最后，结果呢？显然也难以公平。毕竟从一开始，有人就有权制定规则，有人却没有。
或者说，那些自诩的公平，看起来似乎是如此美好，实际上却少有作为。
很遗憾，现实的情况是，我们都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当高考是迄今为止中国为数不多的相对公平的制度这样的话语给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安慰时。这种说法让人疑惑的在于：如果说是公平，为什么总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公平？
不管公平还是不公平，当这个国家的人在这种“考试制度”阴影笼罩下而躁动不安时，或许一切仍应回归到教育之上。
毕竟，教育的本质，本应该就是学会温柔的对待每一个想要成功的孩子，而那与高考相关的社会制度，本身也应该要让每一个人都能有出彩的机会。
纠结于公平与否，也就显得人们在制度面前是如此的卑微。古人不去思考，今人也只能顺从或是低哑的嘶吼？
或许，于国、于民，科举(高考)的公平，这块遮盖“中国新娘”千年的厚重遮羞盖头，是到了要掀掉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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