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院尸师：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2015/4/9 医学生
深大医学院的教室里，摆满了献给“无语体师”的菊花
如果是医学院的学生，会觉得那些人生前身后都是伟大的人物。生前那些病患遭逢病痛折磨依然坚强。更令人尊敬的是，他们将自己在这人世遗留的完整身体奉献给了医学解剖。也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数准医生才有可能掌握人体的机能，从而临床环境下，施手救人。
在深圳大学医学院，老师和学生们将那些奉献自己的人们称为“无语体师”。如今他们拥有188名无语体师。他们虽然没有说话，却以自己的身体教人救人。
在泛道德化的外行人看来，医学解剖是残酷的。但无语体师和家属却承受了这样的“残酷”，这是另一种伟大。医学院的医生和学生参与了这样的过程，但他们是为了医学的崇高，他们的每一个步骤都对无语体师、人体和生命充满了科学的敬意，这才是对无语最认真的敬意。
每一场无语体师课都是一次震动人心的生命教育。认识那些体师，认识那些为医学付出的医生们，也帮助我们重新认识我们的身体价值和身体尊严。
首堂解剖课上，深大医学院学生感恩“无语体师”
刘华逝世后，亲人按照他生前的遗愿将遗体捐给了深圳大学医学院。
4月1日晚八点，36岁的军人刘华因肺纤维化病逝，没有哀乐，没有鲜花。妻子帮他穿好衣服，亲人们静静守候在病床前,等着医学院遗体接运车的到来。
晚上10点，刘华的遗体被运到医学院超低温冰箱室，成为一名供临床医学专业学生学习的“无语体师”。
一路之隔,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人们开着愚人节的玩笑，热闹依旧。
两天后，医学院附楼202教室，一堂“无语体师”公开课正在庄重地进行，为了纪念像刘华一样为医学奉献自己遗体的188位“无语体师”。
一具遗体的旅程
这是王军第7次主持“无语体师”公开课。自2009年深圳大学医学院建立起，王军就来到这里教解剖课，每年一次的公开课，王军视之为对学生进行生命教育的机会。
下午三点五十分，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临床医学专业59名学生无一例外已经到齐，他们身穿白大褂，每人都为“无语体师”叠了一只白纸鹤。
此时，操作间里，解剖技术员刘建华和助手小骆正把要在公开课用到的9具遗体，固定在解剖台上。
弥漫着福尔马林味道的操作间是刘建华工作的地方，他已经记不清在这里处理过多少具遗体了。自学院建立起，刘建华参与过绝大部分遗体的接运和处理。
4月1日当天，刘建华用一双因常年被药水浸泡而显得苍白的手，轻轻给刘华解了纽扣，脱了袜子、裤子、上衣、帽子。脱下的衣物放在一个专门的柜子里，等待焚毁。随后，经刘建华和小骆之手，抵达超低温冰箱。
忙完这些已经深夜11点了，刘建华和小骆开车回家。在走出70平方米的操作间时，刘建华长舒了一口气。
在进行教学使用之前，刘建华会把刘华遗体上的分泌物清洗干净，然后通过动脉灌入防腐液福尔马林，最后放到防腐池里浸泡。给一位“无语体师”做好这些工作，大约需要两天的时间。
浸泡满一年后，刘华的遗体将在解剖台上被学生使用。学生将通过触摸和切割刘华的遗体，来真正认识人体的每一块肌肉和血管。
2014级临床医学专业学生吴妃耀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上系统解剖课看到“无语体师”的感受：没有恐惧，只有震撼与崇敬。
一具遗体要六个同学共同解剖，供吴妃耀观察的是一具中年男性遗体，动手之前，他和同学们向“无语体师”鞠躬。
学生们向“无语体师”鞠躬
大三的局部解剖课需要动真刀，在上课之前，王军会告诉学生，遗体是为大家的学习服务，所以要尊重他们，要像对待真正的病人一样对待“无语体师”。每一位学生在用完遗体之后，都会细致地缝合。
刘建华是中国解剖技术组前组长王兴海教授的学生，他继承了老师低调、严谨、理性的品质。在刘建华的电脑里，有一个专门为这些“无语体师”建立的文件夹，上面记录着他们身前的故事。有时候看着一张张照片，刘建华会模糊回忆起当初这些“无语体师”来到医学院的情景。
“无语体师”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科研。在王军参与的“中国数字人男1号”科研项目的研究中，所用的人体标本是一名28岁的汉族健康男性，祖籍湖南，身高1.66米，体重58公斤，没有任何传染病和代谢疾病。在找到他之前，科研人员在多具自愿捐献的遗体中进行过十多次的挑选与实验。
讲台上的主角
四点整，公开课正式开始，王军压低了自己声音，他说，这堂课的主角应该是“无语体师”的家属们。
黄淑芳被医学院的老师和学生们请上了讲台，一袭黑衣，清瘦。四年前的这一天，黄淑芳的丈夫谢国恒病逝，他生前留有遗嘱将自己的遗体捐给医学院。
每当黄淑芳不知道该去哪怀念丈夫的时候，她会在下班时去医学院走一走，让自己与他更近些。节假日，黄淑芳会带上两个儿子在医学院四周溜达，他们偶尔会拿出手机假装跟谢国恒打电话。
有好几次，上完解剖课的王军看到黄淑芳在解剖室窗外默默低语，开始他还奇怪，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黄淑芳在跟自己的丈夫说话。
在医学院，为了不干扰教学与科研工作，遗体被捐献后，不允许家属看望。而黄淑芳上班的地点在科技园，每天上下班她都会坐公交车经过医学院门口的后海大道。
半个小时过去了，演讲比预计延长了10分钟，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饱含泪花。当黄淑芳弯腰鞠躬后走下讲台，学生们给予了她热烈的掌声，一位男孩走上前去拥抱了她。
与黄淑芳一同前来的还有80岁的刘文英老人，她的话将学生从悲伤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她的丈夫是2013年1月18日来到医学院的。在老伴去世之前，为了说服儿女们同意捐献遗体，她专门将与老伴关于捐献遗体的对话录了音。
在老伴病逝后，儿女们围在床前痛哭。刘文英老人不慌不忙先打了电话给红十字会，然后又打电话给了王军。
她忍住悲痛对儿女们说：“孩子们，不要哭了，赶快帮忙把爸爸的遗体搬走。”上车的时候，刘文英靠着老伴的脸，轻轻地吻他。她对老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头，你当老师去了，我随后也来陪你。”刘文英也已经签订逝世后捐献遗体的志愿书。
在公开课上，刘文英并没有讲这些，而是讲了国外遗体捐献的情况，以及分析遗体捐献的价值，呼吁同学们好好珍惜手中的“无语体师”。说完这些后，老人念了一首歌词《假如今天你还在》，她最喜欢的是这两句：假如今天你还在，你看到的一切是不是当初的期待。你的鲜血告诉我，过去的牺牲正是为了今天的时代。
刘文英觉得自己的丈夫将身体奉献给了医学院，就是在利用自己的“剩余价值”为社会做贡献。这已经是刘文英第三次走上“无语体师”公开课的讲台，很多学生都已经熟悉了她和老伴的故事，也很敬重他们。
刘文英现在住在任达爱心护理院，在她的影响下，护理院有23位老人签订了遗体捐献志愿书，在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强烈的感染力与号召力。
生命教育的仪式
深圳大学医学专业的学生们向“无语体师”敬献菊花
下午4点45分，教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庄严，学生们起立对“无语体师”致辞。
“我要像尊重自己一样，尊重每个个体，无论健康与病患，无论生者与逝者……我要像珍惜自己一样，珍惜学习之良机，珍惜每位捐赠者的奉献，无论初学和高就，无论平凡和卓越。”
这样的场景对医学院的学生来说并不陌生，早在开学第一天，新生们起立朗诵希波克拉底誓言，接过钟南山院士授予他们的白袍时，对生命的尊重就已经在心中发芽。
王军回忆起自己上世纪80年代上大学的时候，当初学习用的遗体都被放了几十年，为了解决尸体短缺情况，学校甚至去盗一些没人要的三无尸体。
病理解剖学范新民教授回忆起自己在北大医学部上第一堂解剖课的情景：一辆装满尸体的卡车停在解剖楼楼下，教室在四楼，老师招呼着学生们说：“去，四个人一组，把这些抬上去……”很多女生当场就哭了。
下午5点整，学生们前往一楼103解剖学实验室，摆在附楼202教室前方的黄菊花被学生依次拿走。
王军带领着学生们安静地走进解剖室，一首舒缓的《天空之城》正缓缓流出，学生们将千纸鹤和黄菊花轻轻放在“无语体师”身上，三鞠躬，并默哀三分钟。
在这三分钟里，黄淑芳一直站在解剖室的门口，向里面张望，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丈夫。黄文英老人靠在门框上，和学生们一起低头沉默。
还有一位从珠海远道而来的年轻男人，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希望能在解剖室里见到自己的父亲。当得到保证，学生不会粗鲁对待遗体时，他舒了一口气。并指着解剖台上的一位“无语体师”告诉自己的孩子说，爷爷可能就在那里……
对参加仪式的学生吴妃耀来说，这样的仪式更加增加了他对这些捐献者的敬重，也让他成为一名好医生的愿望更强烈。
5点30分，公开课结束，一群学生相约去看望92岁的黄赞老人，本来医学院的老师想邀请老人来参加“无语体师”纪念活动，但老人身体不便，未能成行。
老人住在西部电子楼一个大房间里，2011年老伴去世后，将遗体捐给了医学院。老人的儿女都在国外，偌大的房子因为这群学生的到来充满了笑声。自2011年起，不断有医学院的学生在每个周末陪伴老人，有一个学生认了老人做“干爷爷”。一本本相册上的笑脸记录了一群年轻人与一位老人之间的快乐。
连接生死的桥梁
深圳大学医学院标本陈列室内，有着各种各样用于教学使用的人体器官标本，其中大部分来自遗体捐献者
送走来参加纪念活动的家属后，记者向王军提议去人体标本陈列室看看。
陈列室被隔成两间，大约60平米，外间是三具被塑化的完整人体骨架，两男一女。王军用手扶着其中一位男性的骨架说：你看，他的肺很黑，生前应该喜欢吸烟……
另一个男性骨架的手中牵着一只被塑化的狼狗，看起来高大威猛，衬得旁边的一具女性骨架特别娇小。
转过身，王军用手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告诉记者说，其实，解剖学的起源要归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因为他们对人体的好奇，才促使解剖学开始得到发展。画的下面有一个铁质的纪念牌，上面写着：逝而不已，体师永志。
左拐走进里间，映入眼帘的是玻璃罩下一个个被药水封存的标本，一具“全身血管铸型标本”是这里的镇馆之宝，通过医学手段处理，这个标本能清晰地看见人体的每一根血管，在灯光的映照下鲜红欲滴。
王军轻轻敲击着玻璃罩说：“你看，他脖子的地方有一根血管断了。他是一个16岁的男孩，当年因为车祸死亡……”
分布在男孩周围的是各种被药水浸泡的人体器官，人体的每一个部位被分割成一个个部分在这里呈现，这里大概分布着300多个人体局部标本，还有几十个人体寄生虫标本。
王军指着其中的两个玻璃罩说：“你看这是两个婴儿。”被塑化的婴儿皮肤粉嫩，保持着在襁褓中的蜷缩姿态。
由于医学院建立时间不久，陈列室面积不足，还有部分用于病理解剖的标本被置放在靠近楼梯的拐角处。
几乎每天，王军都要和这些标本打交道，让学生通过观察来认识人体构成。印在墙上的一句话也印证着这些人体解剖标本对于学生的重要意义：没有解剖学就没有医学。
虽然真心热爱这份职业，但当别人问起自己的工作时，王军和刘建华还是会选择回避。就算是对自己的孩子，他们也只是说自己在医学院工作。“别人一听你是干这工作的，都会忌讳。”王军害怕那种异样的目光。
“但确确实实，做好解剖，才是成为一名医生的基础。标本是连接生死的桥梁。”王军表情凝重。
相比其他城市，深圳的遗体捐献走在前列，医学院的“无语体师”数量充足，并源源不断得到补充，这为学生们的实际操作打下了坚实基础。医学院第一届临床医学30名毕业生中，18人在深圳大学跟爱尔兰都柏林大学联合培养的硕士，3个推荐到国内其他院校读硕士，另外4个在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做医生。
4月7日，王军送了一个特殊的朋友“回家”。2009年，因白血病去世的14岁女孩钟可览将遗体捐献给深大医学院。六年后，父母来接她的骨灰回去安葬。
清明刚过，回家的路上漫天飘雨。
解剖数码互动教室试验台上寄予哀思和感恩的菊花和千纸鹤
文 | 张金平 温丽虹
图 | 陆颖
责任编辑 | 郑安之 刘姝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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