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个女人,我则是那个艺术家
2016/5/18 古典音乐

     我知道写马勒有点不讨喜。他的音乐太过哲学,关心的都是人类形而上的主题,生与死,生命的矛盾与冲突,对大自然的爱,每一个都是生命的重。难怪在西方知识分子中马勒是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之一,耶鲁的公开课《聆听音乐》对马勒也是推崇备至。他与同时代的著名作家卡夫卡在精神上同源,他们都站在传统价值日渐衰颓的废墟上,表达着由科学、理性和现代化派生出来的人类自身的生存焦虑。

     ▼ 《马勒第六交响曲》(克劳迪奥·阿巴多)2006

     马勒一生顶着一张贫寒倔强的脸对抗世界。我自己也只听过马勒的《第六交响曲》和他的一些艺术歌曲。

     ▼ 马勒“吕克特艺术歌曲”(安娜·拉尔松)

     马勒的艺术歌曲我喜欢深夜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听。此时山峦树林退隐在沉沉夜色中,星星在冷冷的暗蓝的夜空警惕地闪烁,偶尔,会有同路人飞驰而过,一眨眼没了踪影,艺术歌曲从胸腔里发出的醇厚辽远的歌声特别给人一种人在旅途、万物与我同在的空旷感和冷清感。

     马勒的《第六交响曲》又名《悲剧交响曲》。马勒说:“我一生所忍受的不如意的遭遇,都集中在了这部作品里。”马勒夫人在其《忆马勒》这本书中的解读与一些音乐评论者的解读不完全一致,在此按下不表,我且只说自己的感受,作为一个业余爱乐者,我一直以为艺术是用来感受的而非用来懂的,感受是用心,懂是用脑,而艺术最为可贵之处在于它有温度。听马勒的确需要耐心,阿巴多指挥柏林爱乐演奏的马六足足有88分钟。在第一乐章尖锐刺耳的不和谐和弦里我听到了生命的无奈和纠结,恐惧和不安,那种重金属般的音色带来的践踏感,让人痛感生的无望,小提琴奏出的充满热情的第二主题是此乐章唯一的亮色,这是“阿尔玛主题”,阿尔玛在回忆录中说马勒在写完第一乐章草稿后,对阿尔玛说“我试着把你写入一个主题中去,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成功。你一定会满意的。”慢板乐章的弦乐,心碎的疼痛,听得昏然泪下。但马勒音乐的底子也不全是悲观的,那些快速行进的跳跃的顿音有力、杂沓,沉郁而不颓丧,在晦暗的底子上奋力前行,打击乐器的参与既辉煌又诡异,三次槌击,彻骨的悲壮,重回毁灭,但那是抗争后的毁灭,虽败犹荣。阿尔玛说:“没有一部作品象这部这样,直接出自他心中。当时我们两人都哭了。”

     然而,马勒又终究是小众的。为生存而挣扎的芸芸众生不会关心灵魂。那么,我们来聊聊马勒夫人如何?聊聊马勒夫人的情史。我承认我有点低级趣味,可是一个终身被天才男人包围的女性真的乏善可陈,无可书写吗?对不起,我要大声说“NO”!

    

     阿尔玛·辛德勒出生于维也纳的艺术之家。他的生父是皇室画家,母亲是个舞台剧演员,继父是维也纳分离派画家,周旋往来于维也纳的上流社会,这样的家庭往来无白丁,谈笑皆鸿儒,因此阿尔玛有着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少有的见识,少女时代便混迹于维也纳活色生香的艺文圈。因为继父的关系,17岁的阿尔玛结识了维也纳分离派创始人,大名鼎鼎的画家克里姆特,她给克里姆特做模特,两人还一同出行,克里姆特是阿尔玛的初恋,根据阿尔玛的自传她的初吻给了克里姆特。《吻》是克里姆特为贝多芬的交响曲所作壁画的一部分,一对热恋的男女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忘我地拥吻,满目的金色,华丽颓废的伤感弥漫其上。事实上,对《吻》的女主角到底是谁各有猜测,他们相遇时,一个阅女无数,一个初出茅庐,都不定性,这个女主角或许是阿尔玛,或许是另外的女人,自传大抵免不了自恋,然而他们曾经爱过是不争的事实。

     ▼ 克里姆特《吻》

    

     1901年马勒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比自己小二十岁的阿尔玛,彼时的马勒已经声名显赫,他是维也纳歌剧院的院长。阿尔玛对马勒音乐直言不讳的批评不但没有惹恼马勒,反而使马勒对阿尔玛一见钟情,很快就谈婚论嫁。然而这场爱并不对等,阿尔玛博览群书,颇有音乐天分,她曾和马勒说马勒的藏书不如她多,婚前就一直师从作曲家策姆林斯基学作曲。快结婚时,马勒写信给阿尔玛说:“从现在起你只有一个职业,使我幸福”。她要阿尔玛婚后放弃作曲,只为他抄谱和照顾他,多么霸道!为爱昏了头的阿尔玛竟然接受了,“遇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阿尔玛决意做一个温柔谦恭的贤妻良母,然而平庸的家庭主妇、马勒太太的身份对在音乐上尚有野心的阿尔玛来说终究有点意难平,接着,老夫少妻的床笫之欢也出了问题,马勒崇尚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其时精神分析法在维也纳正大行其道,他们找谁呢?当然是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诊断的结果是一个恋父一个恋母,弗洛伊德还明确告诉马勒阿尔玛不会离开他。弗洛伊德认为马勒的意识是“在纯粹的悲剧与轻松娱乐的偶合”之上,这也说明了马勒的音乐特性。

     ▼ 格罗皮乌斯

    

     在女儿玛利亚得猩红热夭亡后,夫妻两人都很伤感。阿尔玛去温泉疗养时结识了包豪斯的创始人,著名的现代主义建筑设计师格罗皮乌斯,移居美国后曾在哈佛建筑系当教授。格罗皮乌斯好家世,好样子,是个绅士,对阿尔玛呵护娇宠,正好填补了阿尔玛痛失爱女的空虚和马勒对他的忽视,两人互相倾心,书信往来。直到格罗皮乌斯把写给阿尔玛的情书错寄给了马勒,马勒才知妻子已经红杏出墙,马勒一直对自己比阿尔玛年长二十岁感到愧疚,他对阿尔玛说:“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你都是对的。”阿尔玛说:“但是我并没有选择!或许我这么多年来的确与孤寂沮丧为伴,我的青春年华也早已不在,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想过没有马勒的生活,更不用说想着生活中会有另一个男人。马勒永远是我全部的中心”。最终她选择留在了马勒身边,她和格罗皮乌斯说:“我想说只要我留在他身边,爱是如此无边无际。虽然发生了些什么,但只要我留下,他就能活着,如果我离开,他会死”。但是阿尔玛并没有和格罗皮乌斯断了联络,她被格罗皮乌斯的身体所吸引。马勒是阿尔玛的精神之爱,她把自己被压抑的音乐天分投射到马勒身上,格罗皮乌斯比阿尔玛小五岁,合意的身体滋生的温柔、理解和爱意一发而不可收拾,婚姻并不总是妥当无误的,人性里有什么爱里面就有什么!

     此时的马勒年岁渐长,对年轻的妻子有种母亲般的依恋,他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对妻子的忽视,开始尽力弥补,甚至在音乐会上亲自指挥演奏阿尔玛的作品,他在《第十交响曲》手稿的最后一页写到:“阿尔玛,为你而生!为你而死!”然而上天没有给他更多的机会。在一次赴美国演出时,马勒因链球菌感染而死。

     ▼ 马勒 《亡儿之歌》(克丽斯塔·路德维希/卡拉扬)

     虽然阿尔玛和马勒的爱并不对等,但阿尔玛无疑激发了马勒无限的创造力,马勒在十年婚姻期间完成了第五、第六、第七、第八交响曲,艺术歌曲《亡儿之歌》和交响曲《大地之歌》。隔着长长的岁月再读阿尔玛的文字,字里行间浸透了岁月的沧桑,对马勒的深情和对往昔的眷恋。阿尔玛一生情人无数,结过三次婚,却始终以马勒夫人自居,后来用马勒作品的版税支持过很多年轻艺术家,这是后话了。

     ▼ 科柯施卡《风的新娘》

     新寡后的阿尔玛结识了奥地利著名的表现主义画家、诗人兼剧作家、小她七岁的科柯施卡。科柯施卡年轻、轻狂,荷尔蒙旺盛。他强烈的嫉妒、野性、不安分和与生俱来的艺术天分裹胁着他,他的狂烈激情几乎让阿尔玛窒息,他的爱充满了毁灭性和占有性。阿尔玛开始逃避,她和科柯施卡说有一天他画出了伟大的作品她才会嫁给他,阿尔玛到底是艺术家的缪斯,科柯施卡以他和阿尔玛的爱情为灵感创作了他一生的代表作,日后让他扬名立万的《风的新娘》,这幅画现藏于瑞士巴塞尔博物馆。画面上,新娘安详地依偎在新郎身边,而新郎则瞪着惊恐的眼睛唯恐永失我爱。狂乱的笔触、蓝色的冷调子暗示着这样的关系并没有温暖彼此的心灵,即使是性爱时的亲密也是稍纵即逝的。阿尔玛打掉了两人的孩子后,科柯施卡心灰意冷,上了一战战场。阿尔玛说:“我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紧张的束缚,这么惨痛的地狱,这么极乐的天堂。”然而世人眼里的浪荡子原是个痴心汉,科柯施卡终生无法忘怀阿尔玛,直到八十多岁还在给阿尔玛写信,倒是阿尔玛说过此生不再见科柯施卡,说到做到。

     ▼ 科柯施卡

    

     科柯施卡走后,阿尔玛与格罗皮乌斯旧情复燃。此时的格罗皮乌斯名声渐起,已是个受人尊敬的建筑师,很快他们就结婚并有了女儿,格罗皮乌斯与马勒一样也只希望阿尔玛做个贤妻良母。

     ▼ 魏弗尔

    

     此时,魏弗尔出现了。魏弗尔是奥地利表现主义诗人、作家,小阿尔玛十岁,著名作品《穆萨达四十天》不但畅销而且使他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伯纳达特之歌》还被好莱坞拍成电影。他们相遇时阿尔玛已经饱经沧桑,不再年轻,此时的她还有和格罗皮乌斯的婚姻在身。魏弗尔矮胖、其貌不扬,是个热情洋溢的左派,可是幽默,宽厚、体贴,更重要的是他不对阿尔玛设限,给她自由的空间,真诚赞美阿尔玛的音乐才华。他有一付好歌喉,他们常常合作演唱阿尔玛的歌曲,这给了阿尔玛莫大的满足,这也正是成熟的阿尔玛需要的爱的方式。婚外怀孕被格罗皮乌斯知晓后,这段婚姻也自然结束了,但他们保持了终身的友谊。由于魏弗尔的犹太人身份,二战时阿尔玛跟着魏弗尔辗转流离,一个美丽的女人愿意纡尊降贵跟着一个男人到处颠沛不能说没有爱吧,魏弗尔在和阿尔玛做了十多年情人后,在阿尔玛五十岁那年终于转正为丈夫,最后他们在美国渡过晚年。

     阿尔玛不幸生在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她的朋友曾说:“阿尔玛,你是你丈夫的抽象物,不是人。”事实上阿尔玛并不快乐,她也虚荣,当她无法透过创造力来自我实现的时候,就不得不藉由掌控男人来彰显自我,只不过阿尔玛更爱慕男性的才华和名声,在我看来这种虚荣总好过对金钱和权力的虚荣,阿尔玛给过很多贫穷的艺术家财力上的支持,这是阿尔玛良善的一面。我倒是看过著名指挥家阿巴多晚年的一个访谈,他说他曾在爱丁堡的马勒音乐节上指挥过阿尔玛的作品,给他的清晰印象是阿尔玛的音乐才华并不突出,好莱坞电影《风中新娘》的片尾有阿尔玛的歌曲,阿尔玛传记的作者,同为女性的法国前文化部长吉露认为阿尔玛只留下17首歌曲,仅凭这些作品无法估计阿尔玛真正的才华,以现代女性的眼光来看阿尔玛唯一的成就是“被爱”。如果阿尔玛长在一个更开放的社会,即使肯定无法与马勒比肩,也应该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

    

     马勒无疑是个天才,他在自己的音乐里永生。阿尔玛繁花般的情史就是一部维也纳的艺术史,奥匈帝国最后的残阳余晖下,那些熠熠生辉的艺术家几乎都被她虏获过,男人们来了又去,她以她的在场干涉和参与了艺术。席勒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欣赏好莱坞电影《风中新娘》,阿尔玛传记。

    http://www.duyihu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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