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妈妈也是女儿
2016/2/19 奴隶社会
题图：来自网络，动画短片《头朝下的生活》剧照。
今天图片很难选，最后选这张也不满意，甚至和文章内容不直接对应。但我建议大家去看看这部短片，它告诉我们时间如何让亲爱的人过起了不相交的生活，又如何才能找回那份失去的情感。视频我附在文末了，如果放不了请试试“阅读原文”。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671篇文章，来自公众号“三中全会 (MLC_etc)”。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题记：做妈妈五年多，做女儿已经三十几年，两个身份重合的这些日子，回溯成长，自我医治，都是人生难能可贵的经验。妈妈没有义务满足我们的期待，然而落空的部分，可以由你自己去完成，说不定可以惠及自己的女儿。遗憾无可追挽，却可以带着悲悯的心往前走去。途中偶有所得，总是希望分享给仍在此中与我有同样挣扎的人。
1、认怂
我最近在听李宗盛。李先生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叫纯儿。有一首歌里他唱，希望她快乐健康，生命中不要有复杂难懂的事。
我就想，为什么呢？李先生是个聪明通透的人，为什么也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愿望呢？而我有此问，也是因为虽然读了很多本亦舒，却始终不相信她说的，人间真有“黄金女郎”——所谓你“从她眼睛望过去，就看穿她头脑”，只烦恼夏天晒太阳会有雀斑，不晒就没有漂亮的金棕色皮肤。
我觉得复杂难懂的事总归会碰上。你总得承认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有复杂难懂的事。我很讨厌那样一种人：喜欢把所有自己理解不了的事强行简化成自己能够理解的，永远只会用自己既有的知识体系去生硬解读，而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明白，需要去学习和拓展自己的知识体系。
为什么不放松一点，承认自己有限，一直需要改变。
为什么不放弃追求“看上去很聪明能干”这种没什么卵用的掌控感，大大方方承认，我不知道呀，我也搞不清楚呀，我当然是会犯错犯傻的呀。
为什么就不能放松下来，绷着给谁看呢？
我希望自己是这样子的人，是这样子的一个妈妈。大概也是因为，我在父母很难放松自己的那种紧绷感里面，有过太多不愉快的经历：
他们不会认错，“对不起”跟“我爱你”一样，是50后父母最难说出口的句子。
他们要求你做到的事情，自己往往做不到，你要每天读书写作业，他们则忙着打麻将看电视。
他们说自己“一切都是为了你”，然而你很快会知道这是多么虚弱的谎言。为了自己的满足感，为了并不健康的伦理观念，他们付出很多，但是，那并不真的是为了“你”。
然而那些情感绑架却是真真切切地留在你的身上，于是很多时候，发现真正的自我和渴望，也成了一件异常艰涩的事情。
为人父母这个功课虽然不易，好在是有期限的，会有很多次的阶段性毕业，比如子女成年、工作、结婚、生子。然而做女儿的功课什么时候能结束？看上去反倒遥遥无期。尤其对我来说，至少在我妈妈这里，我永远也不会是个令她满意的女儿。
小朋友要什么，她都不拒绝，说“她要嘛”。我说你不拿给她她怎么能拿得到？她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说：王八蛋，你怎么讲话这么刻薄!
我提醒她，坐火车从外地回来，应该上车就告诉我，我就可以请个半天假在家里等她，而不是到了家门口才打电话给我让我即刻赶回。她翻一个白眼，说：唉呀!
再没有别的话。
后来我知道，反正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正让她满意，这个世界就是个亏欠她诸多的世界呢。
不提也罢。
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独有的悲伤故事，而是许多个50后与80后共同组成的家庭里，爱恨交织的过往和印记。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去认识它，正视它，与它对抗，至终和解。我不希望这种不愉快延续下去。当然，我肯定会带给自己的女儿们其它的不愉快，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是这一种。
而我经过一番努力，在三十岁之后，年复一年地跟自己和解多一点，接受自己，也接受自己的生活总是这样充满着各种不如意。从一个常常满心悲愤的女青年，变得很容易认怂。
所以我常常对她说：
对不起啊，我刚才不应该对你发脾气。
对不起我忘记了，我今天又来晚了。
这个啊，我也不知道啊。
好像每一次我用这种放弃用力的姿态承认自己的有限，都能让当年疑惑苦闷的自己，得到一点隔空的安慰。只是，我其实也并不知道，她这么小就要面对一个常常坍台的妈，将来回忆起来，到底是什么滋味。
认怂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懂，就像我无法理解我的好几个女朋友，总是那么迷恋“在别人眼中的美好形象”，那是什么？能吃吗？真的存在过吗？到底有多少成年人会真的觉得另一个人好得不得了，又有多少成年人把别人的沉默当认同，把客气当赞美了呢。
我也好奇，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都那么充满斗志，仿佛人生的每一天都活在竞争之中，仿佛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零和社会，你死我活是唯一出路。在养育子女的众多观念中，“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居然也可以流行几十年。但是，有谁是真的被粗暴地分配在一个只能跟“人生赢家”斗智斗勇的池子里呢？并，没，有，吧。而想要一眼望穿子女出路的大人们，自己脚下的路真的就看得很清楚吗？
拨开这些，我只是相信，生而为人的目的中，体验胜过赢得，可以在一天的鸡零狗碎中找到一些终极意义。在我的世界观里，我称之为生活在末世应有的“隆重感”。因此，每一次的认怂，大概就是我又来到上帝面前，承认我有千般不好，他对我的爱却不增不减，我并没有办法自己去赢得或失去。
这是最普通却又最需要反复确认的事实。
所以我也鞭打自己，用同样的态度面对女儿，不要她为了取悦我而努力，虽然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她太想做一个妈妈的乖孩子，太想太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们作为父母，就是一个假神。如果我们不去模仿神圣之爱，那么要伤害他们，就像动一动手指。(别误会，不信宗教的好父母何止千万，我只是以此律己。)我当然免不了会暴躁，会滥用权威，会小题大做欺负她，可是每一次冷静下来，也不是不战惊的。
2、谁是第一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有个谎言我一直挂在嘴边，简言之就是“我家庭很幸福爸爸妈妈感情很好”。
等我终于自己戳破它的时候，我也就理解了身边所有孜孜不倦炫耀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的朋友。这真是一种带着荒谬、荒凉、荒唐的体谅。
父母因自由恋爱而结合，也有过甘美的时候。却如世间大多数夫妇一样，用不了多少年，就把感情消耗殆尽。然后又极具中国特色地、美其名曰“为了孩子”仍旧生活在一起。万恶的计划生育，居然可以把人洗脑成这样。而在长久的细碎的折磨中，男人可以沉默，女人越发唠叨，终于把孩子当成救命稻草，要她来主持正义，要她去改变自己都改变不了的丈夫。妈妈乐此不疲地把自己塑造成刘慧芳，制造出无与伦比的圣母光环，然后殷殷追问你：“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当是时，就是逼你说出她心底的答案：你一点错都没有，错的都是别人。
然而作为一个耿直girl，我幼年时有多么情真意切地陪她憎恨我爸，相信她说的我爸就是一个“牲口”，长大之后就有多么情真意切地厌恶这种苦情把戏。
到现在了，回想起来都有一种生无可恋的厌恶感。
而这种浓重的阴影竟然也有它的“善果”，当我第一次接触这种核心家庭观念——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成为一体——真是如沐春风得要流下泪来。这如沐春风感也就成了跨入信仰之门的推手之一。而后越来越明白，原来“真理使你们得以自由”是这样一种感受，原来一直以来纠缠着自己的罪疚感，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于是可以对着已经过去的日子说，成年人们啊，为了自己去结婚，为了自己去生养，然后为了自己，对自己的婚姻负起责任好吗？把“我们都是为了你”“我婚姻不幸福是因为你”“我维持婚姻也是为了你”这种道德绑架十几年如一日地加在孩子身上，是不道德的。
到今天，我经营自己的小家庭也已经到了七年之痒的边上，如果让我来回答一下，在家庭里什么是第一位的，我至少会斩钉截铁地说，肯定不是孩子。
而讨论这个问题，千万不要是为了争夺财权，用“谁管钱”来衡量对方是不是把彼此的关系放在第一位。虽然我的人生体验本身还是个孩子，也痛心疾首地告诉我，让钱这么大的事都能屈居其后，那只能是为了幸福。
至于如何获得幸福这种千古难题，谁活腻了才会打算独力解答，能够积攒几条“怎么样离不幸福稍微远一点”的攻略，已经非常了不得啊。一句再正确不过的废话就是，在一个核心家庭里，那只能是夫妻关系。
毕竟，当父母将不合宜的期望倾注在孩子身上的时候，有什么力量能保证他们不至于心态失衡呢？我的父母没有做到，我扪心自问同样没有信心。如果一开始我没有把家庭中的次序摆正，或许用不了多少时候，我就落入到自己最不想重复的窠臼之中了。当然了，我之所以如此坚持，一则基于信仰，二则基于经历，并无什么了不起的大数据，呵呵哒。
是否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大约是的。传统里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潜意识里离不开血缘是永恒的，爸爸/妈妈只有一个，丈夫/妻子是可以换的。离婚率日渐高企，舆论也喜欢营造一个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世界，在山寨女权、直男癌/直女癌晚期、繁殖恋、无所不包的歧视与反歧视之间上窜下跳，还嫌不够乱。
结婚，某种意义上本来就是降低生活质量的选择(然而有大勇者纯靠婚姻实现向上流动的除外)，还要把夫妻关系放在家庭的第一位，也就听上去越来越不靠谱——可是究其根本，婚姻还真得非要有点“偏向虎山行”的勇气，尤其我们已然身在离婚率过半的世代，维持长久婚姻有点像逆水行舟的世代。
要问具体方法？简单粗暴地说，如果原生家庭不睦，那就参考父母相处的模式，反着来。然后身边亲友中，参考那种“什么都要给孩子最好的”家庭小夫妻相处的模式，反着来。负面经验积累的任务就此基本达成。至于正向经验，麻烦你，自己走心走脑走肾地实践起来。
如此可保婚姻成功？并不。我不认为“婚姻”与“成功”这两个词可以搭配起来。
我只能说，我曾是一个因为父母糟糕的感情和婚姻状况而备受煎熬的女儿，因此我立下志向，要做个即便婚姻结束也不让子女无辜担责的妈妈。在这之前，我势必要做一个“不假装为孩子奉献一切”的妻子。在我有限的生活经验中，要让身心恢复健康如初，这是必经之路。
而我也已经阶段性地求仁得仁。
王先生那一年指着还只有三个人的全家福对众人说，中间那个是我女儿，旁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家大妞三岁多的时候说“爸爸你亲妈妈一下”，“你们两个抱在一起”，“你们俩是好朋友”；九个月的二妞此时则说，啊啊啊呆呆呆呆呆噗~~~~~
我猜她的意思一定是：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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